第十九章：贫僧落尘
“贫僧落尘，自西漠烂柯寺而来。”
年轻僧人的声音平和，如同春风拂过沉寂千年的湖面，在这被死亡与仇恨浸透的废墟之上，竟显得异常清晰。
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穿透了弥漫在空气中的彼岸花甜腻腐香与剑拔弩张的杀意，清晰地烙印在每一个生灵的意识里。
他单薄的身影静立在水榭残破的栏杆之上，月白僧衣在夜风中轻轻拂动，与周围狰狞的血色花海、焦黑的断壁残垣形成惊心动魄的对比。晚风掠过，拂动他僧袍的下摆，却带不动他周身那份磐石般的沉静。
“此来江南，本为追索一段尘封孽缘，不想竟在此处，得见施主。”落尘的目光平和地扫过这片被妖异彼岸花彻底占据的残破园子。
月光惨白，照在那些摇曳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花朵上，反射着不祥的幽光。
花瓣下，粗壮如蟒的藤蔓在焦土中缓缓蠕动，贪婪地汲取着这片土地最后的生机与深埋的怨念。
目光最后落在水榭深处——柳氏抱着襁褓，紧紧蜷缩在角落里唯一尚算完整的石柱旁。她瑟瑟发抖，脸色煞白如纸，婴儿那微弱却撕心裂肺的啼哭在死寂中格外刺耳，如同绝望的挽歌。
落尘眼中那抹悲悯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更深沉的涟漪。他缓缓转回视线，目光重新聚焦在废墟中央那个燃烧着幽冥之火的身影上，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听荷小筑，本是清雅之地，承载着林晚女施主生前诸多美好念想。施主在此地动杀念，惊扰亡灵，更欲伤及无辜妇孺，岂非…事与愿违？”他微微一顿，清澈如圣湖的眼眸仿佛能照见人心最幽暗的角落，“执念如渊，深陷难拔。施主一身戾气怨念，皆系于此渊。仇恨之火，焚人亦焚己。放下恩怨，即是彼岸。”
“放下恩怨，即是彼岸。”
这八个字，如同清越的梵钟，并非响在耳畔，而是直接在死寂的废墟上空，在每一个生灵的心湖深处轰然敲响！
那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壁垒的奇异力量，试图驱散那弥漫在空气里、几乎凝结成实质的滔天恨意与冰冷杀机。
连那些躁动不安的彼岸花藤蔓，都在声音响起的瞬间微微一滞，那令人作呕的甜腻腐香似乎也淡薄了一瞬。
然而，这试图渡化戾气的梵音，换来的回应，却是一声冰冷刺骨、饱含嘲弄的嗤笑。
云月公子绝美的脸上，那抹因僧人突兀出现而产生的惊诧早已被更深沉的冰寒彻底冻结。一丝被冒犯、被轻蔑的愠怒，如同毒蛇般在她眼底最深处点燃。
那双流转着暗红幽紫光芒的凤目，此刻已彻底化为淬毒的冰刃，毫不留情地刺向栏杆上的落尘。她周身缭绕的幽冥之气骤然翻腾，仿佛被这佛门的“妄言”激怒。
“烂柯寺？落尘？”她的声音依旧空灵得不似凡人，却浸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讽与鄙夷，每一个音节都像冰渣摩擦，“一个秃驴，也配来对本公子说教？也配提我娘亲的名字？！”
“林晚”二字从她齿缝间迸出，带着刻骨的怨毒，仿佛光是提起这个名字，都是一种亵渎和背叛。
话音未落，她那只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已缓缓抬起，动作优雅却带着毁灭性的决绝。指尖，那簇幽蓝色的火焰如同嗅到血腥的毒蛇，“轰”地一声暴涨！火焰不再是摇曳的火苗，而是凝聚成了实质般的、跳动着死亡光华的幽蓝晶体！这火焰升腾的瞬间，整片死寂的彼岸花海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骤然沸腾！
“呜——！”
尖锐得能撕裂魂魄的呜咽声从地底深处爆发！不再是试探性的藤蔓，无数更加粗壮、颜色暗红得如同刚刚凝固的浓稠血液的藤蔓破开焦黑的土地，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厉呼啸冲天而起！
它们扭曲着，缠绕着，表面浮现出痛苦挣扎的人脸虚影，发出无声的哀嚎。这些来自地狱的毒蟒，目标不再是水榭角落惊恐的妇孺，而是铺天盖地、带着毁灭一切的暴虐死寂气息，疯狂地卷向水榭栏杆上那渺小的月白身影！
血色藤蔓组成的巨浪瞬间将落尘彻底淹没！视野里只剩下疯狂扭动、缠绕挤压的暗红藤蔓之墙，如同地狱张开的巨口，要将那点微弱的佛光彻底吞噬碾碎。
柳氏目睹这恐怖景象，发出一声短促到极致的绝望尖叫，猛地闭上眼睛，将怀中的婴儿死死按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灭顶的恐惧。
然而，预料中血肉撕裂、筋骨崩碎的恐怖声响并未传来。
在那狂暴涌动的血色藤蔓中心，一点柔和坚韧的金光骤然亮起！
那金光并不刺眼夺目，却带着一种历经万古沧桑、磐石般不可撼动的稳固与纯净，仿佛它本身就代表着某种亘古长存的秩序。金光范围起初只有落尘身周三尺，所及之处，那些凶悍的、缠绕着怨魂的血色藤蔓如同遭遇了最可怕的天敌，发出令人牙酸的“嗤嗤”声响，疯狂地扭动、抽搐，表面迅速变得焦黑、枯萎，继而寸寸断裂，化为簌簌飘落的飞灰！金光范围虽小，却如同惊涛骇浪中的定海神针，任凭外面血藤狂舞如魔，花海沸腾似狱，也无法侵入这方寸净土分毫。
金光中心，落尘依旧保持着单手立胸的肃穆姿态，甚至连脚步都未曾移动半分。月白僧衣在藤蔓风暴掀起的狂暴气流中猎猎作响，几欲撕裂，然而他低垂的眼睫下，神色却平静如初，不起波澜。他修长的手指甚至未曾去拨动胸前悬挂的那串乌沉沉的念珠，只是那双清澈如镜的眼眸，透过藤蔓风暴的缝隙，静静地、悲悯地注视着风暴之外那抹妖红绝艳的身影。
“施主戾气太重。”落尘的声音穿透藤蔓尖锐的呼啸与怨魂的呜咽，依旧清晰平和，如同山涧清泉流淌过燥热的岩石，“此等幽冥之力，强借怨念亡魂，虽得一时之快，却如饮鸩止渴。怨毒反噬，蚀骨焚心，终将堕入无间，永世沉沦，不得解脱。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他的话语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直指本源的穿透力，试图唤醒那被仇恨蒙蔽的灵台。
“闭嘴！”
云月公子厉喝出声，空灵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无法抑制的、如同冰层炸裂般的震怒！这和尚的金光，竟能如此轻易地消融她饱含怨毒之力的藤蔓！
他那副悲天悯人、仿佛早已看穿一切因果轮回的平静模样，更是让她感到一种被彻底轻视、被高高在上俯视的强烈刺痛！这种“慈悲”，正是她此生最恨之物！它像一面镜子，无情地映照出她灵魂深处无法言说的黑暗与狼狈！
滔天怒意瞬间点燃了她体内所有的幽冥之力！
她双手猛地于胸前合拢！十指如莲花般急速变幻，结出一个古老、诡异、充满不祥气息的法印！指尖那暴涨的幽蓝火焰如同活物般猛地一缩，随即疯狂涌入她身上那件妖红似血的衣袍！衣袍瞬间仿佛拥有了生命，猎猎鼓荡，其上繁复的暗纹如同地狱的符咒般亮起！
“轰——！”
以她为中心，整片沸腾的彼岸花海瞬间被点燃！不是凡间炽热的火焰，而是冰冷刺骨、足以冻结灵魂的幽蓝魂火！无数粗壮的血藤在火焰中痛苦地扭曲、咆哮，它们不再是单独的个体，而是被魂火熔铸，与燃烧的花瓣一同，化作数十条狰狞咆哮的幽蓝火龙！
这些龙由怨魂的哀嚎、彼岸花的诅咒和冰冷的魂火凝聚而成，带着焚灭万物魂魄、冻结生命本源的恐怖气息，撕裂空气，发出震耳欲聋的灵魂尖啸，从四面八方，如同灭世的洪流，狠狠撞向水榭栏杆上那圈看似摇摇欲坠的薄弱金光！
无声的撞击！
幽蓝的魂火与纯净的金芒在接触的刹那，爆发出的并非惊天动地的巨响，而是一种更深沉、更直接撼动人灵魂本源的恐怖能量冲击！没有声音，却仿佛有亿万怨魂在耳边同时尖嚎，又似有庄严的佛号在灵魂深处齐声梵唱！两种极端的力量疯狂地湮灭、撕扯、吞噬！
整个听荷小筑的残骸在这无声的冲击波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本就摇摇欲坠的焦黑梁柱发出“咔嚓”的断裂声，轰然倒下，溅起漫天烟尘；破碎的瓦砾如同被无形巨手扫过，簌簌滚落；地面剧烈震颤，一道道新的裂缝如同黑色蜈蚣般蔓延开去。柳氏抱着孩子蜷缩在角落，被这无形的力量狠狠压在地上，几乎窒息，连婴儿的啼哭都被这恐怖的威压生生扼住。
落尘周身那圈守护金光剧烈地波动、明灭闪烁，如同狂风暴雨中的烛火，仿佛下一秒就会被彻底撕碎、熄灭。他那一直平静无波的面容上，终于第一次浮现出一丝凝重。他持着念珠的手不再静止，缓缓抬起至胸前。
“嗡——！”
一声低沉而宏大、仿佛自九天之外响起，又似从他胸腔深处震荡而出的梵音，骤然响彻这片混乱的天地！那声音蕴含着难以言喻的威严与净化之力，如同实质的音波扫过，竟让那咆哮的幽蓝魂火巨龙也为之一滞！
随着梵音，落尘指尖在那串乌沉沉的念珠上轻轻一拂。仿佛打开了某种尘封的宝库，念珠上瞬间爆发出比之前强烈十倍、百倍的金色光芒！那圈守护金光如同被注入了磅礴的生命力，瞬间凝实、扩张！
璀璨的金光冲天而起，在落尘头顶上方急速凝聚、塑形！光芒流转间，一朵巨大的、含苞待放的金色莲台虚影豁然成型！莲瓣层层叠叠，每一瓣上都流动着玄奥的梵文，散发出恢弘、庄严、神圣不可侵犯的气息！金莲虚影迅速扩张，不仅将落尘完全笼罩，更将水榭残存的一角，连同角落里瑟瑟发抖的柳氏母子也庇护在内！金色的光幕如同实质的壁垒，隔绝了外界的毁灭气息。
“轰隆隆——！”
数十条咆哮的幽蓝魂火血龙，挟着焚灭灵魂的恐怖威能，狠狠地、毫无花哨地撞击在金莲虚影的壁垒之上！
这一次，是震耳欲聋的实体轰鸣！如同万千巨钟同时被撞响！
金莲虚影剧烈地震颤！莲瓣边缘，金光如同实质的碎片般飞溅四射，每一次撞击都爆发出刺目的能量涟漪，疯狂地向外扩散，将废墟中残存的墙壁和树木摧枯拉朽般扫平！金莲的光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莲瓣边缘甚至出现了细微的、如同瓷器裂纹般的金色裂痕。然而，这朵看似随时会崩溃的金莲，却展现出了超乎想象的坚韧！它牢牢地扎根在虚空之中，光芒虽黯，却顽强地抵抗着那来自幽冥地狱的毁灭洪流，死死守护着其中一方摇摇欲坠的净土。
幽蓝的魂火与缠绕其上的血藤在猛烈的撞击中被震散、溃灭，化为漫天飘散的冰冷火星和腥臭的飞灰。
云月公子那妖红的身影被巨大的反震之力推得向后微微一晃，那双流转着暗红幽紫光芒的凤目之中，第一次清晰地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震惊！
这和尚的修为，竟如此深不可测！他那纯净、浩大的佛力，对她这源自九幽黄泉的幽冥之力，竟有着如此强烈的克制与净化效果！这超出了她的预估，更深深刺痛了她那颗被仇恨扭曲的自尊。
“好！好一个烂柯寺的秃驴！”云月公子怒极反笑，那绝艳无双的笑容里此刻却淬满了滔天的杀意与一丝被逼到绝境的疯狂，“本公子今日，就超度了你这多管闲事的佛！”
所有的轻视、所有的保留都被抛却！只剩下倾尽一切、毁灭对方的决绝！
她双手十指瞬间化作一片残影，结印的速度快到了极致，每一个印诀都引动着四周空间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随着她指尖诡异玄奥的轨迹，身后那片燃烧着幽蓝魂火的彼岸花海如同听到了君王的号令，疯狂地涌动、汇聚！
大地在轰鸣！整个听荷小筑的废墟如同筛糠般剧烈抖动，地面龟裂的缝隙中涌出更多粘稠如血的暗红液体，融入那沸腾的花海。遮天蔽日的彼岸花藤蔓、燃烧的花瓣、哀嚎的怨魂虚影，连同弥漫在空气中那甜腻腐臭的死亡气息，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强行抽取、压缩！
在她头顶上方，虚空扭曲、塌陷！一朵庞大到难以想象的、遮天蔽日的血色曼珠沙华虚影，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聚成形。那花朵的轮廓由最纯粹的怨念与幽冥之力构成，花瓣边缘流淌着暗红近黑的血光，花蕊中心，一团幽蓝到发黑、散发出令人灵魂冻结的恐怖魂火熊熊燃烧着。这朵巨花虚影甫一出现，整个听荷小筑的空间便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光线彻底扭曲，月光被吞噬，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一股毁天灭地、令万物凋零的终极死寂威压，如同无形的磨盘，沉沉碾向下方那朵守护的金莲！
这是来自幽冥彼岸的终极宣告！那是黄泉法则在现世的具现，仿佛是来自地狱深处的诅咒，让人毛骨悚然！
“幽冥花开，万灵寂灭！”云月公子的声音冰冷而无情，如同九幽之下的寒冰，每一个字都带着终结万物的审判之力，在这片扭曲的空间中回荡，震耳欲聋！
遮天蔽日的血色曼珠沙华虚影微微震颤着，仿佛感受到了这股强大的力量。它的花蕊中心，那团幽黑的魂火像是被激怒了一般，猛地向内一缩，像是在积蓄着足以将这片空间连同其中所有生灵彻底抹去的毁灭性能量！
随着魂火的收缩，周围的空气也被急剧地抽干，形成了一片令人窒息的真空。连尘埃都停止了飘落，时间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整个世界都在等待着那终极寂灭的绽放！
然而，就在这毁天灭地的一击即将喷薄而出的千钧一发之际！
“呃啊——！”一声沙哑、痛苦、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嘶吼，猛地撕裂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突然间，一道身影如闪电般从废墟的深处疾驰而出！这道身影仿佛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推动着，速度快得令人咋舌，如同被投石机抛出的残破麻袋一般，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
这道身影所过之处，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腐臭气息如瘟疫般蔓延开来，让人闻之欲呕。那是死亡和腐朽的味道，仿佛来自地狱深渊。
这道身影的速度极快，快到让人几乎无法看清他的面容和身形，只留下一道裹挟着死亡气息的残影，如鬼魅般在废墟中穿梭。
终于，这道身影在一片焦黑的土地上猛然落地，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尘土飞扬中，人们才看清，这竟然是陆沉！
他的身体早已被幽冥之力侵蚀得面目全非，残破不堪。然而，不知他用了何种秘法，竟然还能拖着这具濒临崩溃的残躯，在最后的关头赶到了这毁灭风暴的核心！
陆沉的落地并不稳当，一个趔趄让他几乎扑倒在地。但他却以惊人的毅力，用仅存的一条腿和那支尚算完好的右臂撑住了身体，稳住了身形。
他猛地张开双臂，如同一尊守护神般，毅然决然地挡在了那毁灭光柱即将喷射的路径之前！
此刻的他，惨不忍睹。
衣衫早已被血污和粘稠的黑色脓液浸透，褴褛地挂在身上，露出下面大片大片腐烂流脓的肌肤。左臂的腐烂已经从手掌蔓延到了肩颈，甚至爬上了左侧脸颊，灰败的死肉翻卷着，流淌着黄绿色的脓水，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恶臭。
整张脸如同蒙上了一层死灰色的蜡，深陷的眼窝里，那双布满蛛网般血丝的眼睛，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不顾一切的光芒！这光芒死死地钉在云月公子那张绝美却冷酷的脸上，带着深入骨髓的哀求与绝望。
他用尽生命最后残余的所有力气，从喉咙深处挤压出破碎不堪、却足以震动灵魂的嘶吼：
“朵儿！住手——！” 声音撕裂，如同破锣刮过砂石，“要杀…杀我！别动他们！别动…晚娘的园子！”
“晚娘”二字出口，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痛楚和追忆，如同利刃，狠狠刺向云月公子，也刺向这片承载了太多爱恨纠葛的废墟。
他那腐烂的身躯剧烈地颤抖着，张开的手臂却如同生了根的铁铸栅栏，牢牢地钉在毁灭的洪流之前，用残躯筑起最后一道绝望的堤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