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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府的庭院,牡丹开得正盛,姚黄魏紫堆云叠锦,连风掠过都带着浓得化不开的甜香。可此刻,满院的芳华仿佛都被一道身影吸走了魂魄——阮昭昭扶着春桃的手,刚跨过雕花月洞门,空气便骤然凝固,连风拂过花瓣的“簌簌”声都变得清晰可闻,满院的喧嚣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寂静压了下去。

这寂静足足持续了两息。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靠近门侧的镇国公府嫡女沈清鸢。她手中握着柄象牙柄团扇,扇面上是江南名手绘的墨竹,竹影疏斜,本是清雅至极的物件,此刻却被她死死攥在掌心,扇骨与绢面摩擦出“咯吱”的细碎声响,像冬日里冻裂的冰纹。她那双素来带着书卷气的杏眼,此刻睁得圆圆的,目光黏在昭昭身上,连扇面上的竹纹被指甲掐出浅痕都未曾察觉。“这……这真的是阮家那位明慧郡主?”她张了张嘴,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连平日里最讲究的吐字发音都乱了分寸,“上月城西别院的赏花宴,我还见她抱着门口的石狮子傻笑,揪着狮鬃喊‘大猫’,怎么才过几日,竟像换了个人?”

她身边的吏部尚书千金林若薇连忙凑过来,帕子攥在手心,指尖泛白,声音压得极低,却还是难掩激动:“我的天爷,这模样说是仙女下凡都不为过吧!你看她那肌肤,比雪洞子里藏了三冬的雪还白,偏生又透着点粉,像是刚剥壳的荔枝肉,连细绒毛都看得清;还有那眉眼,眼尾微微上挑,像画坊里最俏的仕女图,却比画多了几分灵气,方才她扫过来那一眼,我竟觉得像被春露浸过似的,亮得晃眼!”林若薇说着,又忍不住往昭昭的裙摆瞟去,“你再瞧她走路的姿态,烟霞色的裙子轻轻晃着,金线绣的海棠花像活了一样,既不慌不忙,又不忸怩,比咱们这些练了十几年仪态的还好看,哪里还有半分痴傻的影子?”

议论声像细密的雨丝,从庭院的各个角落漫开,却都压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眼前这恍若梦境的光景。

假山下,几位世家公子也收了往日的谈笑风生。手握漕运大权的程家公子程砚,刚收起手中的折扇,扇面上“春江垂钓图”的墨迹还泛着光,他指尖轻点扇柄,目光却牢牢锁在昭昭身上,眼底的惊艳像要溢出来:“以前只当她是将军府的拖累,京里谁不私下说,阮将军夫妇再好的名声,也架不住有个痴傻女儿。如今瞧着,怕是京中贵女里,没几个能及得上她的气度。”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你瞧她脊背挺得那般直,像春日里刚破土的新竹,透着股韧劲;眼神亮得像有光,既不怯生,也不张扬,比好些装腔作势、拿腔捏调的大家闺秀强多了。”

旁边翰林院的年轻翰林苏墨,也难得收起了文人的清高,指尖捻着折扇的流苏,轻声附和:“程兄说得极是。往日听人说她痴傻,只当是真愚笨,今日一见才知,怕是以前的混沌,都是老天给她的保护色。你看她应对周遭的目光,既不因为众人的惊艳而羞怯躲闪,也不因为过往的流言而刻意张扬,只像在看寻常风景,这份定力,便是咱们这些读了十几年书的男子,也未必及得上。”

更远处,几位夫人也凑在一起,压低了声音交谈。户部侍郎的夫人握着颗东珠手串,珠子在掌心滚来滚去,语气里满是感慨:“我还记得昭昭郡主三岁那年,将军府办周岁宴,她被奶娘抱着,还能抓着笔在纸上画圈,当时我就跟兰君说,这孩子眼神亮,定是个聪明的。后来不知怎的就痴傻了,兰君背地里哭了多少回,如今总算好了,你看她这模样,这气度,真是苦尽甘来。”

“可不是嘛!”旁边的礼部尚书夫人接过话茬,目光落在昭昭腰间的粉玉暖玉上,“你看她身上的穿戴,烟霞色的云锦,是江南织造局要三个月才能织出一匹的珍品;鬓边的点翠步摇,翠羽是南海进贡的孔雀翎,东珠也是上等的;还有腰间那枚暖玉,瞧着就像早年西域进贡的‘凝脂玉’,兰君定是把最好的都给了她。如今她清醒了,这身装扮衬着她,真是比公主还像公主。”

这些议论声飘在半空,有惊讶,有艳羡,有疑惑,却唯独没有了往日的鄙夷与嘲弄。昭昭对这一切恍若未闻,她的目光稳稳掠过人群,像一汪平静的清泉,映着满院的牡丹,却不被任何风景扰乱。引路的侍女轻抬脚步,她便顺势跟上,烟霞色的裙摆轻轻扫过阶前掉落的牡丹花瓣——粉色的瓣、白色的蕊,沾在裙边的金线海棠上,像给流动的云霞缀了些碎玉,又被风轻轻吹落,在青石板上留下淡淡的香痕。

那痕迹浅淡,却像在众人心里刻下了一道印。

往日里,京中人提起阮昭昭,脑海里浮现的总是那个追着铜铃纸鸢摔进泥坑、把萤火虫塞进帕子里捂死、在雪地里当“灯柱”的痴傻模样。可今日一见,那层“痴傻”的蒙尘彻底褪去,露出的是将军府女儿该有的模样——既有武将世家的磊落风骨,又有江南女子的灵动娇俏;既经得起华服的衬,又撑得起众人的目光。

春桃跟在昭昭身侧,听着那些从惊讶转为赞叹的议论,紧绷的脊背渐渐放松,嘴角也忍不住微微上扬。她偷偷抬眼,看着自家郡主挺直的背影,烟霞色的裙摆随着脚步轻晃,鬓边的点翠步摇发出“叮咚”的脆响,像一串悦耳的风铃,心里忽然生出一股骄傲——这就是她的郡主,是将军府的明慧郡主,不管经历过什么,总能像春日里的牡丹,在最合适的时机,绽放出最惊艳的模样。

昭昭仿佛察觉到春桃的情绪,脚步微微放缓,侧过头对她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梨涡浅浅陷在脸颊,像盛了两汪甜酒,眼底的清亮里带着安抚。春桃心头一暖,连忙稳住脚步,更加小心地扶着她的手臂,跟着引路侍女,一步步朝着庭院中央的主亭走去。

牡丹庭深,阮昭昭扶着春桃的手,指尖触到侍女袖口绣着缠枝莲的宝蓝缎面,那料子经浆洗后挺括却不硌人,恰好稳住了她缓步前行的姿态。穿过长公主府朱红大门后的仪门,门前的喧嚣便被一道雕花月洞门轻轻隔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主庭院里浸润着花香的静谧——那静谧并非无声,而是被暖风揉碎的笑语、丝竹与花瓣轻响,织成了一幅流动的春日画卷。

脚下的甬道由整块青石铺就,石面被常年的脚步磨得光滑如玉,日光斜照时,能映出两人并肩而行的浅影。甬道两侧的汉白玉栏杆蜿蜒向前,像两条缀满碎玉的丝带,栏柱上雕着的缠枝牡丹是内务府老匠人亲手琢就的活儿,每一片花瓣的弧度都透着讲究,边缘的卷草纹细细缠绕,连花蕊处的纹路都清晰得能数出脉络。晨露还未完全散去,沾在雕花的缝隙间,像谁偷偷撒了把碎钻,日光掠过便闪着细碎的光,偶尔有露珠顺着花瓣纹路滚落,滴在青石上,晕开一小圈浅浅的湿痕,转瞬又被暖风烘干,只留下一点极淡的水迹,像春日里不小心洇在宣纸上的墨。

走得近了,便能看见栏杆内侧种着的西府海棠,枝桠斜斜探出,缀满了粉白的花苞,有的已半开,露出嫩黄的花蕊,风一吹便轻轻颤动,花瓣上的晨露滚落,恰好落在路过的春桃手背上,凉得她轻轻一颤。昭昭瞥见这一幕,脚步微顿,抬手替春桃拂去手背上的水珠,指尖带着刚握过暖玉的温度,轻声道:“仔细着凉。”春桃连忙点头,眼底的紧张又散了几分,扶着昭昭的手也更稳了些。

再往前,甬道尽头的牡丹园便彻底撞入眼帘。那园子占地极广,四周用矮矮的汉白玉雕花墙围着,墙上爬满了浅紫色的蔷薇,藤蔓顺着墙面蜿蜒,将园子里的热闹悄悄围了起来。园中的牡丹开得正盛,成片的姚黄魏紫铺展开来,像谁把锦绣云霞揉碎了撒在地上——姚黄的花瓣是极淡的鹅黄,边缘晕着一层浅金,花心处的蜜腺沾着细粉,引得蜂蝶绕着打转;魏紫则是浓艳的紫,花瓣层层叠叠,像染了胭脂的绒,最外层的花瓣微微下垂,衬得花心愈发娇贵;还有些少见的豆绿牡丹,花瓣是淡淡的青碧色,像初春刚抽芽的柳叶,透着股清雅劲儿,散在姚黄魏紫间,倒像是画里特意留的留白,让满园的艳色都多了几分透气感。

牡丹丛间搭着几座精巧的木亭,亭顶覆着琉璃瓦,日光下泛着淡淡的虹彩。亭内摆着紫檀木桌椅,桌上放着鎏金茶盏与各色点心,丝竹声便是从最中央的主亭传来——几位乐师坐在亭角,琵琶手指尖轻拨,弦音婉转如流水;笛师唇边的玉笛横吹,曲调清亮似鸟鸣;还有位弹古筝的女子,素手纤纤,指尖划过琴弦,余音绕着牡丹花瓣轻轻飘远,混着暖风里的花香,漫得满院都是。

几位世家公子站在假山下,手中握着折扇,目光却不自觉地往贵女们的方向瞟,偶尔低声交谈几句,语气里带着几分少年人的拘谨与期待——谁都清楚,这场赏花宴明着是“共品春茶”,实则是丽贵妃为京中适龄男女搭的相亲台子,不少儿郎都是冲着寻一位心意姑娘而来,此刻见昭昭进来,更是齐齐收了声,目光像被磁石吸住般落在她身上。

昭昭对周遭的探究与打量恍若未闻,脊背挺得笔直,烟霞色的裙摆随着脚步轻晃,金线绣就的海棠花在日光下泛着流动的光泽。她目不斜视地穿过人群,那些或惊艳、或好奇、或带着几分轻视的目光,都未曾让她眼底的清亮有半分动摇。春桃跟在她身侧,指尖虽还微微发紧,却也学着她的模样挺直了脊背,将那些窃窃私语都挡在耳外。

空气中除了牡丹的甜香,还混着脂粉气与酒香。贵女们身上的香氛各不相同,有的是清雅的兰花香,有的是甜腻的玫瑰香,还有的是带着凉意的薄荷香,缠缠绕绕地飘在半空;亭中酒壶里盛着的桃花酿,酒香清冽,随着侍女倒酒的动作,香气便漫了出来,与花香、脂粉气揉在一起,酿成了春日里独有的甜润气息。偶尔有花瓣被风吹落,飘到亭内的茶盏里,沾着茶水打了个转,又轻轻浮起,像给鎏金茶盏添了片天然的装饰。

昭昭的目光缓缓扫过满园景致,烟霞色的裙摆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金线绣就的海棠花在日光下泛着流动的光泽,裙摆扫过阶前掉落的牡丹花瓣,粉的、紫的、白的花瓣沾在裙边,又被风轻轻吹落,留下淡淡的香痕。她的脊背始终挺得笔直,像春日里破土的新竹,既不因为满园的艳色而失了分寸,也不因为周遭的目光而乱了心神,只稳步朝着中央主亭走去。

长公主府的正厅原是前朝留存的规制,高阔的穹顶下悬着三盏鎏金错银的宫灯,灯穗是蜀地进贡的冰蚕丝所制,垂落的丝线细如发丝,随着穿堂风轻轻晃动,将暖黄的光晕洒得满室皆是。厅内的光线比院外柔和了数分,并非直白的炽烈,而是像被云锦滤过般温润——日光透过雕花窗棂,被窗上“百鸟朝凤”的紫檀木纹样分割成细碎的金斑,落在铺着云锦地毯的地面上。那地毯是用三层云锦叠织而成,底色是极浅的月白,上面绣着缠枝牡丹纹,粉紫的花瓣用金线勾边,银线绣出叶脉,花蕊处缀着米粒大小的珍珠,金斑落在花瓣上时,竟像是给静止的绣纹添了流动的光,让那些牡丹仿佛下一秒就要顺着地毯的纹路绽放开来。

主位的玫瑰椅是用上等的海南黄花梨打造,木质坚硬却泛着温润的光泽,历经数十年仍不见丝毫开裂。椅背上雕着的缠枝莲纹是内务府老匠人耗了半年心血的杰作,每一片花瓣的弧度都精准得如同真花,花茎蜿蜒缠绕,连花瓣边缘的卷草纹都细得能穿过绣花针,纹路深处嵌着的细碎螺钿是从南海采集的夜光螺壳磨制而成,在光线下会随着角度变换闪着虹彩般的光泽,时而泛着浅蓝,时而透着粉紫,像把春日的霞光揉进了木痕里。椅面铺着的狐裘软垫更是珍品,用的是北疆最上乘的白狐皮,毛色雪白蓬松得不见一丝杂色,毛长近寸却根根顺滑,坐上去时仿佛陷进云端,连骨头缝里都透着暖意,那是去年北狄进贡的贡品,整个京城也仅有三张,丽贵妃特意留了一张放在正厅主位,既显尊贵,也衬得厅内愈发暖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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