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兵工署署长办公室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俞大维坐在办公桌后,手里拿着一份刚送来的文件,眉头紧锁。
办公室里还残留着消毒水的味道——昨天下午,张维义被带走后,这里被彻底清理过,所有他接触过的东西都被换掉,连地毯都掀了,露出光秃秃的水泥地面。
“署长,”秘书推门进来,“革新公司的陈先生来了。”
俞大维抬起头:“请他进来。”
片刻后,陈霄走进办公室。他换了一身干净的灰色中山装,左肩的伤处包扎得很好,从外表几乎看不出异样。但俞大维还是注意到他走路时左腿有些微跛,脸色也比平时苍白些。
“陈霄,坐。”俞大维指了指对面的椅子,“伤怎么样?”
“皮外伤,不碍事。”陈霄坐下,“署长身体可好?”
“老了,经不起折腾。”俞大维苦笑,“在医院躺了两天,感觉自己像笼子里的鸟。还是回来做事踏实。”
他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文件夹,推到陈霄面前:“这是‘火龙箭’项目的新方案。你看一下。”
陈霄接过文件夹,翻开。
方案很详细,明确了革新公司作为“特别合作单位”的地位,给予独立研发权和优先采购权。项目资金从兵工署特别经费中拨付,首批五十万法币,下周到位。人员方面,魏国华担任项目总工程师,兵工署下属的材料研究所、二十一厂全力配合。
更关键的是最后一条:项目组设立独立保密级别,直接向俞大维本人汇报,绕开兵工署原有的技术处和装备处——那两个部门,是张维义经营多年的地盘。
“戴老板那边……”陈霄合上文件,试探地问。
“戴雨农跟我谈过了。”俞大维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他的意思是,‘火龙箭’项目现在是重中之重,要人给人,要钱给钱,但不能张扬。特别是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张维义的案子还没彻底了结,兵工署内部也不干净……”
他没说完,但陈霄明白了。
戴笠既要支持“火龙箭”,又要避免刺激张维义的余党,还要平衡各方势力。所以给革新公司的地位很微妙——既是“特别合作单位”,享受特权,但又没有正式编制,随时可以切割。
“我理解。”陈霄点头,“革新公司会低调做事,尽快拿出成果。”
“不是尽快,是必须。”俞大维重新戴上眼镜,目光变得锐利,“陈霄,我不跟你绕弯子。张维义虽然倒了,但他留下的烂摊子还在。兵工署内部,至少还有三十个和他有关系的人,有些是心腹,有些是被他拉下水的,还有些……立场不明。”
他站起身,走到墙上的中国地图前,手指点在湖北、湖南一带:“前线战事吃紧,日军在鄂西集结重兵,随时可能发动新一轮进攻。委员长昨天在军事会议上发了火,说兵工署效率低下,新武器研发迟缓。我这个署长的位置,坐得不稳啊。”
陈霄也站起来:“署长需要我做什么?”
“两件事。”俞大维转过身,“第一,‘火龙箭’必须在两个月内完成所有测试,拿出可以量产的设计方案。第二,你帮我把兵工署内部清理干净——不是明面上的清理,是暗地里的。哪些人能用,哪些人不能用,哪些人……必须除掉,你给我一个名单。”
陈霄的心沉了沉。
这是要他当俞大维的“清道夫”。
“署长,我是外聘顾问,插手兵工署内部人事,恐怕不合适。”陈霄说得很委婉。
“所以是‘暗地里’。”俞大维走回办公桌后,从抽屉里取出另一份文件,“这是兵工署所有技术岗位人员的背景资料。你看一遍,把你认为可疑的人标出来。不用证据,只需要你的直觉——你在上海滩、在武汉、在重庆,跟日本人、跟汉奸、跟各路牛鬼蛇神打过交道,我相信你的眼光。”
陈霄接过那份厚厚的文件,翻开第一页,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技术处副处长的档案。照片上的人笑容温和,履历干净,东京帝国大学博士,民国二十五年回国,一直在兵工署工作……
“这个人叫田中一郎。”俞大维的声音很平静,“日本名字,中国国籍,父亲是中国人,母亲是日本人。他在兵工署干了六年,表现无可挑剔,专业能力很强。但上个月,我们截获了一封从上海发到重庆的密电,内容是关于新型迫击炮的参数。发报人用的代号是‘樱花’,收报人……就是田中一郎在重庆的住址。”
陈霄抬起头。
“但我们没有动他。”俞大维继续说,“因为那封密电是用一种很特殊的密码编写的,破译出来的内容只有一半。没有铁证,动不了他。而且,他在兵工署的人缘很好,上上下下都夸他。如果贸然抓人,会引起反弹。”
“所以您要我……”
“找出他的破绽。”俞大维说,“或者,让他自己露出马脚。”
陈霄合上文件:“署长,这件事,戴老板知道吗?”
“知道。”俞大维点头,“但他不管。他说,军统只管抓人,不管甄别。兵工署内部的蛀虫,得我们自己清理。”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来:“陈霄,这个国家已经经不起更多的背叛了。前线将士在用血肉筑长城,我们不能让后方再出现第二个张维义。”
陈霄沉默了。
许久,他重重点头:“我明白了。这份档案,我带回去看。”
“好。”俞大维似乎松了口气,“另外,还有一件事。张维义在老君洞藏的那些炸药,已经全部拆除了。遥控设备也收缴了。但我们在现场发现了一些别的东西……”
他从公文包里取出几张照片,摊在桌上。
照片拍得很模糊,光线很暗,但能看出是些文件残页,上面有日文和德文。有些页面上画着复杂的机械结构图,有些是化学方程式,还有一些……像是地图。
“这些东西,是在炸药箱的夹层里找到的。”俞大维说,“张维义很狡猾,把真正重要的东西,藏在了最危险的地方。如果不是我们拆除炸药时特别小心,可能就漏过去了。”
陈霄拿起照片,仔细辨认。
那些机械结构图,看起来很眼熟……像是某种火箭发动机的改进设计。化学方程式,是燃料配方。而地图……
他拿起那张地图照片。
虽然模糊,但他认出了几个标注:重庆、昆明、仰光……还有一条用红线标注的路线,从重庆出发,经昆明,到仰光,然后……指向印度?
“这是什么?”陈霄问。
“不知道。”俞大维摇头,“我们请了德文和日文的专家来看,他们也说不清。但有一个共同点——这些图纸和公式,水平非常高,远超我们现在的技术。不是张维义能做出来的,也不是日本人现有的技术。”
陈霄的心跳加快了。
难道……
他想起程世杰临死前说的话:“张维义背后,可能还有更大的人物。”
“这些东西,能让我带回去研究吗?”陈霄问。
“可以。”俞大维点头,“但必须绝对保密。除了你,不能给第二个人看。连魏国华也不行。”
“我明白。”
陈霄将文件和照片收好,站起身:“署长,如果没有其他事,我先回去了。”
“等等。”俞大维叫住他,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枚银质勋章,“这是军事委员会刚刚颁发的‘抗战有功’勋章。本来是准备授给张维义的,现在……给你了。”
陈霄愣了一下:“署长,这……”
“拿着吧。”俞大维把盒子推过来,“虽然我知道,你不在乎这些虚名。但这枚勋章,至少能让你在重庆办事方便些——有些门,认这个。”
陈霄接过盒子,看着里面那枚银光闪闪的勋章,心情复杂。
“谢谢署长。”
“不用谢我。”俞大维摆摆手,“这是你应得的。去吧,好好干。这个国家,需要你这样的人。”
陈霄鞠了一躬,转身离开。
走出兵工署大楼时,阳光正好。
院子里,几个工作人员正在搬运器材,看见陈霄,都停下手中的活,投来好奇的目光。陈霄能感觉到那些目光里的复杂情绪——好奇,敬畏,或许还有……嫉妒。
他戴上帽子,压低帽檐,快步走出大院。
刚走到街口,一辆黑色轿车缓缓停在他身边。
车窗摇下,露出沈醉的脸。
“陈先生,上车。”
陈霄犹豫了一下,还是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子发动,驶入街道。
“沈处长找我有事?”陈霄问。
“两件事。”沈醉开着车,眼睛看着前方,“第一,白玫瑰他们救出来了,现在在医院检查身体。除了有些营养不良,没大碍。她想见你。”
陈霄松了口气:“好,我等下去看她。第二件事呢?”
沈醉从怀里掏出一份电报,递给陈霄:“上海来的。赵虎发的。”
陈霄接过电报,快速浏览。
电报内容很简短:“协昌贸易行已查封,查获大量军火及战略物资。但负责人潜逃,疑往重庆方向。另,影佐祯昭近日频繁活动,似有重大计划。务必小心。”
陈霄的心一沉。
影佐祯昭……这个老对手,果然不会善罢甘休。
“张维义倒台,影佐在重庆的这条线断了。”沈醉说,“以他的性格,一定会报复,而且会很快。”
“军统有应对计划吗?”陈霄问。
“有,但不乐观。”沈醉苦笑,“戴老板的意思是,加强戒备,等对方出招。但我觉得,被动防守不是办法。”
他看了陈霄一眼:“陈先生,你在武汉和影佐交过手,了解他的行事风格。你觉得,他下一步会怎么做?”
陈霄沉思片刻。
影佐祯昭这个人,狡猾,谨慎,但报复心极强。在武汉,陈霄从他眼皮底下抢走了那么多技术人员,还重创了“梅机关”,这口气,影佐一定咽不下去。
“他会寻找新的代理人。”陈霄缓缓说,“张维义倒了,但重庆这么大,想当汉奸的人不会少。影佐会找那些有野心、有资源、又对现状不满的人,许以重利,拉他们下水。”
“你觉得会是谁?”
陈霄摇头:“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个人一定在某个重要位置上,能接触到核心机密,而且……有把柄,或者有欲望,能被影佐利用。”
沈醉的脸色变得凝重。
“另外,”陈霄继续说,“影佐可能会直接针对我。在武汉,我让他吃了大亏;在重庆,我又扳倒了他扶持的张维义。新仇旧恨,他一定会想方设法除掉我。”
“所以你要小心。”沈醉说,“戴老板已经安排了人手,暗中保护你。但你也知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我明白。”陈霄点头,“谢谢沈处长提醒。”
车子在医院门口停下。
“白玫瑰在302病房。”沈醉说,“我就不上去了。陈先生,保重。”
“你也保重。”
陈霄下车,走进医院。
医院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走廊里人来人往,有医生,有护士,有病人,还有穿着军装、身上带伤的士兵。战争时期,医院永远是最忙碌的地方。
302病房在走廊尽头。
陈霄走到门口,轻轻敲了敲门。
“请进。”
推开门,病房里只有一张床,白玫瑰坐在床上,手里拿着一本书。她瘦了很多,脸色苍白,但眼睛依然明亮。看见陈霄,她笑了笑。
“陈先生,您来了。”
陈霄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身体怎么样?”
“还好,就是有点虚,养几天就好。”白玫瑰放下书,“陈先生,谢谢您救我出来。”
“应该的。”陈霄说,“那些证据,多亏了你。”
白玫瑰摇摇头:“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倒是您,冒了那么大风险……”
她顿了顿,问:“张维义和孔令侃,真的抓到了吗?”
“抓到了。”陈霄说,“但怎么处理,还不确定。”
白玫瑰的眼神黯淡了一下:“我猜到了。孔家势力太大,动不了,对吧?”
陈霄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病房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窗外传来鸟鸣声,清脆悦耳。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白色的床单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陈先生,”白玫瑰忽然说,“我想离开重庆。”
陈霄一愣:“去哪儿?”
“昆明,或者成都,都行。”白玫瑰望着窗外,“在重庆,我写不了想写的文章,说不了想说的话。每次提笔,都要斟酌再三,这个不能写,那个不能说……太累了。”
她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我想去一个能说真话的地方,哪怕很小,哪怕很危险。”
陈霄看着她,想起第一次见她时的样子——在上海,她也是这么坚定,这么勇敢,为了真相,可以不顾一切。
“想好了?”他问。
“想好了。”白玫瑰转过头,看着他,“陈先生,您会支持我吗?”
陈霄沉默了很久。
最终,他点点头:“会。你想去哪儿,我帮你安排。”
白玫瑰笑了,笑得很灿烂,像个孩子。
“谢谢您。”
陈霄站起身:“好好养伤,等身体好了,我送你去昆明。我在那边有些朋友,可以照顾你。”
“嗯。”
走到门口,陈霄又回头:“对了,你查丰亨洋行的那些报道,我都留着。等你到了昆明,可以继续写,继续发。我保证,没人能再威胁你。”
白玫瑰的眼眶红了。
“陈先生……谢谢。”
陈霄摇摇头,转身离开。
走廊里,一个护士推着药车走过,车轮在水泥地上发出吱呀的声响。远处传来病人的咳嗽声,还有家属的低语。
这个世界,依然充满苦难。
但总有一些人,在坚持,在战斗,在寻找光明。
陈霄走出医院,站在台阶上,望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群。
阳光很暖,风很轻。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他,还有很多事要做。
他摸了摸怀里那份厚厚的档案,又摸了摸那枚冰凉的勋章。
然后,深吸一口气,走下台阶,汇入人流之中。
背影挺拔,脚步坚定。
就像这座城市,虽然伤痕累累,但依然屹立不倒。
就像这个国家,虽然苦难深重,但依然生生不息。
路还很长。
但他会一直走下去。
一直走下去。
直到黎明真正到来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