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陈霄站在实验室废墟前,手里的手电筒光束扫过烧焦的木梁、扭曲的金属架、碎裂的玻璃器皿。孙耀祖和两名“暗影”队员跟在身后,每个人都屏着呼吸,仔细搜索每一寸地面。
空气中还残留着爆炸后的焦糊味和化学品挥发的气味,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气息。
“老板,泄压阀的主要残骸已经收集齐了。”孙耀祖指着地上铺着的一块油布,上面整齐排列着十几块大小不一的金属碎片,“按您的要求,没有移动位置,只是拍照编号。”
陈霄蹲下身,戴上皮手套,拿起最大的一块碎片。
这是泄压阀的主体部分,原本应该是黄铜材质,现在已经被高温烧得发黑,但断裂面的金属光泽在灯光下依然可见。
“放大镜。”
孙耀祖递过放大镜。
陈霄将碎片凑近灯光,透过放大镜仔细观察断裂面。
果然如他所料——断面靠近中心的位置,有几道极其细微的、平行的划痕,深度和间距几乎完全一致。这绝对不是爆炸撕裂能产生的痕迹,而是……精密机械加工留下的。
“看见了吗?”陈霄将碎片和放大镜递给孙耀祖。
孙耀祖仔细看了一会儿,脸色沉了下来:“有人用车床在泄压阀内部加工了应力薄弱点。这样一来,当压力达到某个临界值,阀门就会从这个预设位置断裂,而不是正常泄压。”
“而且加工得非常精细。”陈霄站起身,目光扫过废墟,“如果不是刻意寻找,很容易被当作爆炸造成的撕裂。做这事的人,不仅懂机械加工,还懂压力容器原理,更懂……如何制造一起看起来像是意外的爆炸。”
“内鬼就在实验室内部。”孙耀祖咬着牙说。
“不一定。”陈霄摇头,“泄压阀是昨天才从二十一厂提货的,安装前魏国华亲自检查过。如果问题出在安装之后,那可能是实验室内部的人;但如果问题出在提货之前——”
他顿了顿:“那就意味着,二十一厂的生产线上,或者运输环节上,已经被人渗透了。”
孙耀祖倒吸一口凉气。
二十一厂是兵工署下属最重要的特种设备制造厂,主要生产精密仪器和关键零部件。如果那里都被渗透了,整个兵工系统的安全都将受到致命威胁。
“老板,要不要通知俞署长?”
“暂时不要。”陈霄沉思片刻,“俞署长现在压力已经够大了,再告诉他二十一厂可能有问题,只会打草惊蛇。而且——”
他话锋一转:“我们也不能确定,问题就一定出在二十一厂。”
陈霄走到废墟边缘,那里堆放着实验用的各种化学试剂瓶,大部分已经在爆炸中碎裂,液体混合在一起,在地面上凝结成诡异的彩色斑块。
“小赵和老孙当时站的位置在哪里?”他问。
一名“暗影”队员上前,用粉笔在地上画出两个轮廓:“根据目击者的描述和尸体发现的位置,小赵当时在这个位置,老孙在这里。爆炸中心在泄压阀所在的压力罐区域,距离他们大约五米。”
陈霄盯着那两个轮廓看了许久。
五米的距离,如果只是普通的超压爆炸,冲击波和碎片确实足以致命,但……总该有一些躲避的反应时间。
除非——
他忽然走到废墟另一侧,那里有一截被炸飞的木制实验台残骸。陈霄蹲下身,仔细查看木板的背面。
“手电照这边。”
光束照过来。
木板背面的颜色明显比正面深,而且有一片不规则的暗红色污渍。
陈霄用手指抹了一点,凑到鼻尖闻了闻,又用指尖捻了捻。
“是血。”他说,“但不是飞溅上去的,是渗透进去的。这说明,爆炸发生时,有人紧贴着这块木板,血液直接渗入了木质纤维。”
孙耀祖脸色一变:“可小赵和老孙的尸体发现位置,离这里至少有七八米……”
“所以还有第三个人。”陈霄站起身,目光锐利如刀,“爆炸发生时,除了小赵和老孙,实验室里还有第三个人。这个人离爆炸中心更近,受伤后躲到了实验台后面,血迹渗进了木板。但后来……他离开了,或者被带走了。”
废墟陷入一片死寂。
夜风吹过,带起烧焦的碎屑,在空中打旋。
“老板,您的意思是……”孙耀祖的声音有些干涩。
“有人提前知道今天会爆炸。”陈霄一字一句地说,“这个人可能是内鬼,也可能是被内鬼利用的牺牲品。他提前躲到了相对安全的位置,但爆炸的威力超出了预期,还是让他受了伤。”
他转身,面对孙耀祖:“立刻查三件事:第一,今天上午实验室爆炸前后,附近所有诊所、医院有没有接收过外伤患者,特别是烧伤或者被碎片所伤的人。第二,实验室所有人员的背景再审查一遍,重点查最近一个月的行踪和经济状况。第三——”
陈霄望向山下的长江:“查江边的渔船和渡船。如果那个人受伤后要离开,最隐蔽的方式就是走水路。”
“是!”孙耀祖立正。
“还有。”陈霄补充道,“告诉魏国华,明天一早,我要见所有参与‘火龙箭’项目的技术人员,一个一个单独见。”
“您要亲自审?”
“不是审。”陈霄望向远处黑暗中的山影,“是聊。有些事,问是问不出来的,但聊……能聊出很多东西。”
他转身往山下走,脚步在碎石上发出沙沙声响。
走到半路,陈霄忽然停下,侧头问:“今天在山上跟踪我的人,有线索吗?”
孙耀祖摇头:“我跟丢了。对方很专业,利用地形摆脱了追踪。但我捡到了这个。”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一截烟蒂。
陈霄接过,就着手电光看。
烟蒂很短,过滤嘴是淡黄色的,上面印着一个几乎看不见的日文标记——“樱”。
“日本烟。”陈霄说,“而且是军官特供的那种。市面上买不到。”
他将烟蒂收好:“看来,影佐派来的人,已经迫不及待要和我打招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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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沙坪坝的公司总部时,已是凌晨两点。
小楼里还亮着灯,一楼的值班室里,两名“暗影”队员正在值守,见到陈霄回来,立刻起身。
“魏工还在三楼实验室。”一名队员报告,“他说睡不着,要整理实验数据。”
陈霄点点头,上了三楼。
三楼原本是几间宿舍,现在被改造成了临时实验室和办公室。魏国华独自坐在靠窗的桌前,桌上摊满了图纸和数据记录本,台灯的光照着他憔悴的脸。
听到脚步声,魏国华抬起头,眼镜后面的眼睛里布满血丝。
“老板。”
“还不睡?”陈霄拉过椅子坐下。
“睡不着。”魏国华摘下眼镜,用力揉了揉眉心,“一闭眼,就是小赵和老孙的脸……他们是我从武汉带出来的学生,跟着我一路吃了那么多苦,没死在鬼子手里,却死在了自己人造的武器上……”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
陈霄沉默片刻,从怀里掏出烟盒,递了一支过去。
魏国华愣了一下,接过,点燃,深深吸了一口,被呛得咳嗽起来——他平时不抽烟。
“老魏,”陈霄自己也点了一支,“你觉得,问题出在哪里?”
魏国华沉默了很久,才缓缓说:“泄压阀是我亲自检查的。提货时在二十一厂验过,运回来后我又验了一遍,密封性、压力阈值、材质硬度……所有指标都正常。安装也是我带着小赵一起做的,每个螺丝都拧到位了。”
“所以,你确定安装环节没问题?”
“我确定。”魏国华抬起头,眼神里是技术人员的固执,“老板,我干了十几年机械,这种基础安装不可能出错。除非——”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除非问题出在更早的时候,出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
“比如?”
“比如泄压阀内部的微小结构缺陷,用常规检测手段查不出来。或者……”魏国华咬了咬牙,“或者有人用某种方法,在泄压阀内部做了手脚,手法太高明,连我都看不出来。”
陈霄吐出一口烟雾,在灯光下缓缓升腾。
“老魏,你相信直觉吗?”
魏国华一愣:“我是搞技术的,只相信数据和实验。”
“但我相信。”陈霄望着窗外漆黑的夜,“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件事不简单。它不只是一次破坏,更是一次……宣战。”
他掐灭烟头:“影佐祯昭在武汉输给我一次,他一直想找回场子。现在他派人来重庆,第一件事就是炸我的实验室,杀我的人。这是在告诉我:陈霄,我能找到你,我能打击你,我能在你最擅长的领域打败你。”
魏国华握紧了拳头:“那我们就这么算了?”
“算了?”陈霄笑了,笑容里却没有温度,“当然不会。但我们要换种打法。”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挂着的大幅中国地图前,手指点着重庆的位置:“现在我们在明,他们在暗。硬碰硬,吃亏的是我们。所以——”
他转过身,目光炯炯:“我们要让他们以为,这一击成功了。要让他们以为,‘火龙箭’项目被炸垮了,我被吓住了,不敢再搞了。”
魏国华睁大眼睛:“老板,您的意思是……”
“实验室暂停,项目转入地下。”陈霄走回桌边,压低声音,“老魏,你从团队里挑最可靠的五个人,成立一个秘密小组。地点我会另外安排,资金和物资走秘密渠道。你们继续研究‘火龙箭’,但进度对外严格保密,连兵工署都瞒着。”
“那明面上呢?”
“明面上,‘革新公司’遭受重创,一蹶不振。”陈霄的嘴角勾起一丝冷笑,“我倒要看看,当我‘倒下’之后,哪些牛鬼蛇神会跳出来。”
魏国华深吸一口气,重重点头:“我明白了。但老板,这样一来,你在重庆的压力会更大。那些本来就盯着你的人,可能会趁机落井下石……”
“让他们来。”陈霄的声音很平静,“我就怕他们不来。”
窗外的夜色,浓得像是化不开的墨。
远处传来隐约的钟声——是南山上的寺庙在敲晨钟,悠长而苍凉,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
天快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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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重庆下起了细雨。
雨丝细密,将山城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中。街道湿滑,行人稀少,只有报童的叫卖声在巷子里回荡:“号外号外!革新公司实验室爆炸,两名技术人员身亡!”
陈霄坐在公司一楼的小会议室里,面前摊着七八份报纸。
几乎所有的报道都将爆炸定性为“操作失误导致的安全生产事故”。《中央日报》甚至发表评论,质疑民营企业在战时从事高风险武器研发的合理性和安全性,暗示政府应该加强对这类企业的监管。
只有《大公报》的报道相对客观,提到了“事故原因仍在调查中”,但也委婉地指出“战时科研条件艰苦,安全措施难免疏漏”。
门被轻轻敲响。
“进来。”
苏婉卿推门而入。她今天穿了一身深蓝色旗袍,外面罩着米白色针织开衫,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夹,脸上是惯有的冷静神色。
“陈先生,这是昨天收到的订单汇总。”她将文件夹放在桌上,“有三家客户因为爆炸事故,提出暂缓或取消合作。另外,银行那边也来电话,询问我们的资金状况——他们听说实验室损失惨重,担心贷款风险。”
陈霄翻开文件夹,快速浏览。
订单取消的损失大约在三十万法币左右,不算太大,但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如果更多客户和合作伙伴失去信心,革新公司在重庆的生存将变得艰难。
“你怎么看?”他问。
苏婉卿在他对面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姿态优雅而从容:“危机也是转机。陈先生,现在外界都以为我们垮了,这正是清理门户、重整旗鼓的好时机。”
“哦?”
“公司内部,肯定有人和外面勾结。”苏婉卿的语气很平静,却一针见血,“这次爆炸太巧了,巧得不像是意外。趁现在人心惶惶,正好把那些不干净的人筛出去。”
陈霄看着她:“你觉得该怎么筛?”
“明升暗降,调虎离山。”苏婉卿说得很干脆,“给可疑的人升职,调到不重要的岗位,或者派去外地出差。同时,在关键岗位上换上我们绝对信任的人。另外——”
她顿了顿:“我建议,将公司的业务重心,暂时从军工研发转向民用贸易。一来可以麻痹对手,二来可以积累资金,三来……民用贸易网络,也是很好的情报渠道。”
陈霄笑了。
苏婉卿确实是个商业天才,更是个天生的谋士。她总能从最坏的局面里,找出最有价值的破局点。
“就按你说的办。”陈霄合上文件夹,“另外,帮我约一下孔令侃。”
苏婉卿微微一怔:“丰亨洋行的孔令侃?陈先生,这个时候见他……”
“正因为是这个时候,才要见他。”陈霄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所有人都以为我焦头烂额的时候,我去见重庆最大的走私贩子,他们会怎么想?”
苏婉卿略一思索,眼睛亮了:“他们会以为,你想通过走私渠道筹措资金,或者……想投靠孔家。”
“对。”陈霄转身,“所以孔令侃一定会见我。而只要他见我,我就能从他的态度、他的话里,看出很多东西——比如,他和‘怡和洋行’到底有多深的关系;比如,他对‘银狐’知道多少;再比如……他是不是也参与了这次对我的打击。”
雨点打在玻璃窗上,划出一道道水痕。
苏婉卿站起身,微微颔首:“我明白了。我这就去安排。”
她走到门口,又停下,回头看了陈霄一眼,轻声说:“陈先生,小心些。孔家……不是善类。”
“我知道。”陈霄点头,“你也小心。这段时间,公司就交给你了。”
苏婉卿没再说什么,轻轻带上了门。
会议室里又恢复了安静。
陈霄重新坐回桌前,从抽屉里拿出那个笔记本,翻到新的一页,写下几个名字:
孔令侃。
马文渊。
周明德。
亨特(怡和洋行)。
影佐祯昭。
然后,他在这些名字之间,画上连线。
线很乱,像一张蛛网。
而他,就是那个在蛛网中央,等着蜘蛛现身的猎物。
不。
陈霄拿起笔,在蛛网旁边,写下一个大大的字:
猎。
猎人,有时候也需要伪装成猎物。
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