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整整一天。
黄昏时分,雨势渐歇,但雾气又从江面升起,丝丝缕缕地漫上街道,将山城重新裹进一片朦胧之中。革新公司三楼办公室里,陈霄站在窗前,望着楼下院子里那盏在雾气中晕开昏黄光晕的路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怀表冰凉的金属表壳。
白玫瑰遇袭,袭击者服毒自杀;周明德顺利进入项目组,表现得无可挑剔;江边浮尸案的线索指向日本特务;孔令侃的“特派员”程世杰正一寸寸地检查着公司的每一处角落……
所有线索都在往前推进,但又都卡在关键节点上,像一团乱麻,找不到那个可以一扯就开的线头。
陈霄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脑海里,淡蓝色的系统界面悄无声息地浮现:
【宿主:陈霄】
【当前任务:引蛇出洞(进行中)】
【可用功勋:9125点】
【侦测到关键事件:白玫瑰遇袭、周明德入局、李国强案线索】
【任务评价:局面复杂,危险等级上升,请谨慎应对】
还差875点功勋,就能兑换那个关键的燃料稳定配方。
陈霄睁开眼,转身回到办公桌前。桌上摊开着几份文件:一份是魏国华提交的“简化版”项目进展报告,准备给程世杰看的;一份是孙耀祖整理的近期可疑人员监控记录;还有一份,是苏婉卿从香港渠道发来的设备采购报价单。
他拿起那份监控记录,目光停留在“周明德”的名字上。
今天一整天,周明德的表现堪称完美。他跟着魏国华熟悉实验室设备,问的问题专业而克制,记录笔记认真但不过分详细,对技术细节表现出恰到好处的好奇,却又不会穷追不舍引人怀疑。中午吃饭时,他和几个技术人员坐在一起,听他们抱怨重庆潮湿的天气和糟糕的伙食,只是偶尔附和几句,大多数时候都在安静地听。
太正常了。
正常得就像……一个真正被借调来帮忙的技术人员。
但陈霄知道,越是完美,越有问题。一个潜伏的间谍,在进入新环境的第一天,通常会刻意表现出一些无害的“瑕疵”——比如记不住某个设备名称,比如对某个流程不熟悉,比如因为紧张而说错话——以此来降低周围人的戒心。
可周明德没有。
他就像一块被精心打磨过的玉石,每一个棱角都光滑圆润,让人抓不住任何把柄。
要么,他是个比陈霄想象中更厉害的角色;要么……他背后有人指点,告诉他该怎么做。
敲门声打断了陈霄的思绪。
“进来。”
孙耀祖推门而入,脸色比下午时更凝重几分:“老板,有新情况。”
“说。”
“白玫瑰遇袭的那个服毒自杀的杀手,尸体解剖结果出来了。”孙耀祖压低声音,“法医在他胃里发现了还没完全消化的食物残渣——是日式料理,生鱼片和味噌汤。而且,根据消化程度判断,他是在死亡前两小时左右进食的。”
陈霄的眼神骤然锐利:“重庆有日式料理的地方不多。”
“对。”孙耀祖点头,“我们查了,全市能做正宗日料的,只有三家:一家在南岸,是日本侨民开的,已经关门大半年了;一家在市中心,是某个高层人物的私人会所,不对外营业;还有一家——”
他顿了顿:“在怡和洋行附近,一家叫‘樱花屋’的小馆子,老板是台湾人,但厨子是日本人。”
陈霄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
怡和洋行附近的日料店,杀手在行动前两小时在那里进食……这绝不是巧合。
“那家‘樱花屋’,查了吗?”
“查了。”孙耀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子,“表面上看很干净,就是普通的小饭馆。但我们的人蹲了一下午,发现有三批客人很可疑——一批是日本商社的人,一批是市政府某个部门的官员,还有一批……是几个穿长衫的中国人,看着像读书人,但走路姿势很板正,像是受过军事训练。”
“拍照了吗?”
“拍了,但距离远,有点模糊。”孙耀祖取出几张照片,放在桌上。
照片确实模糊,雾气加上距离,只能看清大概轮廓。但陈霄还是认出了其中一张照片里那个穿长衫的侧影——脸颊消瘦,戴着眼镜,走路时微微驼背。
是周明德。
虽然看不清脸,但那个身形,那种走路的姿态,陈霄今天观察了一整天,太熟悉了。
“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陈霄问。
“今天下午三点二十分。”孙耀祖指着照片角落的手写标注,“周明德今天下午两点以‘购买专业书籍’为由请假外出,四点回到公司。这段时间,足够他去一趟‘樱花屋’。”
陈霄盯着照片,许久没有说话。
如果周明德今天下午真的去了“樱花屋”,那意味着什么?是去接头?还是去汇报情况?又或者……是去接受新的指令?
而那个服毒自杀的杀手,很可能也去过那里,甚至可能和周明德有过某种接触。
“继续盯紧‘樱花屋’。”陈霄终于开口,“但不要打草惊蛇。另外,周明德那边,监控等级提到最高。他接触过的每一个人,去过的每一个地方,哪怕只是在路边摊买了一包烟,都要记录下来。”
“是。”
孙耀祖正要离开,陈霄又叫住他:“还有一件事。江边那些划痕,找人破译了吗?”
“找了几个懂密码的朋友看了,都说没见过这种记号。但有个老码头工人说,他年轻时跑船,在长江下游见过类似的东西——是水匪用来标记‘交易点’的暗号。”
“水匪?”陈霄皱眉。
“对。但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现在长江上的水匪早就被清剿干净了。”孙耀祖说,“不过那个老工人还说,他记得那种记号的意思是……‘货已收到,下次老地方’。”
陈霄的心跳加快了。
货已收到,下次老地方——如果李国强是在江边被灭口,那这个“货”,指的是什么?是情报?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而“下次老地方”,又意味着这里是一个固定的交接点?
“老板,”孙耀祖迟疑了一下,“还有个发现,不知道有没有关联。”
“说。”
“我们检查李国强宿舍时,在他床底下找到一个暗格,里面藏着一个小铁盒。”孙耀祖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小心地放在桌上,“铁盒里是这个。”
陈霄解开布包。
里面是一个巴掌大的金属零件,表面有烧灼的痕迹,但依稀能看出原本的形状——是一个精密的阀门部件,上面还刻着一串德文编号。
“这是……”
“泄压阀的核心部件。”孙耀祖说,“但不是爆炸现场找到的那种,是更老式的型号。我们请魏工看过,他说这应该是德国克虏伯工厂二十年代末期的产品,现在早就淘汰了。”
陈霄拿起那个零件,在灯光下仔细端详。
编号已经有些模糊,但还能辨认出前几位:Krupp-1928-07……
“1928年生产的克虏伯泄压阀……”陈霄喃喃自语,“李国强为什么藏着这个?”
“魏工说,这种老式泄压阀虽然淘汰了,但结构很经典,很多教材上都会讲到。他猜测,李国强可能是在做对比研究,或者……想仿制。”
仿制。
陈霄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如果李国强不仅仅是被收买的内线,如果他还肩负着“技术盗窃”的任务呢?窃取先进的军工技术,送回日本,供他们研究、仿制、甚至改进?
那么,这个老式泄压阀,也许就是某个技术对比实验的一部分。李国强需要弄清楚新型泄压阀的改进点在哪里,弱点在哪里,然后……在合适的时候,制造一起“意外”。
陈霄放下零件,重新坐回椅子上。
窗外的雾气更浓了,路灯的光晕已经模糊成一片昏黄的光团。远处传来轮船低沉的汽笛声,悠长而苍凉,像是在为这座雾都的夜晚奏响序曲。
“老板,”孙耀祖轻声问,“接下来怎么办?”
陈霄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两条线。第一,查这个老式泄压阀的来历——李国强是从哪里搞到的,为什么要研究它,有没有留下研究记录。第二,‘樱花屋’那条线,继续深挖,但要更隐蔽。另外……”
他顿了顿:“给上海发报,让赵虎查一件事:最近半年,上海的黑市上,有没有出现过重庆兵工系统的淘汰设备或者零件。”
孙耀祖一愣:“您怀疑李国强在倒卖设备?”
“不一定是他,但一定有人在做。”陈霄的声音很冷,“前线缺枪少炮,后方却有人在倒卖淘汰的军工设备。如果这些设备流到日本人手里,被他们拆解研究,后果不堪设想。”
孙耀祖的脸色也沉了下来:“我明白了。我这就去办。”
他离开后,办公室里又恢复了寂静。
陈霄独自坐在昏黄的台灯光晕里,望着桌上那个烧灼过的老式泄压阀零件,脑海中各种线索飞速旋转、碰撞、组合。
李国强,周明德,“樱花屋”,江边划痕,服毒自杀的杀手,老式泄压阀,上海黑市……
这些看似不相干的点,正在被一根看不见的线串联起来。
而那根线,就握在影佐祯昭手里。
陈霄拿起桌上的电话,摇了几下手柄,接通总机:“接兵工署,俞署长办公室。”
电话那头传来接线员的声音:“俞署长已经下班了,需要转接宿舍吗?”
“不用了,谢谢。”
陈霄挂断电话,又摇了一次:“接军统局,找沈醉处长。”
这次很快接通了。
“沈处长,我是陈霄。”陈霄的声音很平静,“有件事,想跟您当面聊聊。关于……‘樱花屋’。”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沈醉低沉的声音:“明天上午十点,罗家湾见。”
“好。”
放下电话,陈霄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湿冷的雾气立刻涌了进来,带着江水特有的腥味。远处的南山已经完全隐没在黑暗中,只有山腰寺庙的几点灯火,在雾中若隐若现,像是迷途的星。
陈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他知道,从明天开始,这场暗战将进入一个新的阶段。
不再是单打独斗,不再是孤军奋战。他需要盟友,需要借力,需要在重庆这张错综复杂的权力网上,找到属于自己的支点。
而沈醉,或许就是那个支点之一。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
陈霄低头看去,只见一辆黑色轿车缓缓驶入院子,车灯在雾气中切开两道昏黄的光柱。车门打开,一个穿着风衣的身影下了车,抬头往三楼看了一眼。
是程世杰。
他这么晚来公司干什么?
陈霄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
程世杰似乎和门卫说了几句话,然后径直走进楼里。几分钟后,走廊里传来清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办公室门外。
敲门声响起。
“请进。”
程世杰推门而入,脸上依旧挂着那种职业化的微笑:“陈总,这么晚还没走?”
“有点事要处理。”陈霄走回办公桌后,“程特派员这么晚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哦,没什么大事。”程世杰走到沙发前,很自然地坐下,“就是下午查账的时候,发现了几笔账目不太清楚,想跟陈总核实一下。”
他打开随身携带的公文包,取出几页文件:“比如这一笔——上个月十五号,公司从香港采购了一批实验用化学试剂,金额是三千五百法币。但同一批试剂,市场价应该在两千八百法币左右。这中间的差价,陈总能解释一下吗?”
陈霄接过文件,扫了一眼,面色不变:“程特派员有所不知。战时物资紧张,尤其是化学试剂这类管控物品,走正常渠道根本买不到。我们是通过特殊渠道,加价百分之二十才拿到的。这多出来的七百法币,是渠道费。”
“特殊渠道?”程世杰推了推眼镜,“能具体说说吗?”
“抱歉,不方便。”陈霄将文件递回去,“有些渠道,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程特派员要是信不过我,可以派人去香港查,看看同样批次的试剂,市面上能不能用两千八百法币买到。”
程世杰盯着陈霄看了几秒,忽然笑了:“陈总误会了,我不是不信您,只是职责所在,必须问清楚。毕竟孔先生投了这么多钱,总要知道每一分钱花在哪里。”
他收起文件,话锋一转:“对了,陈总,今天借调过来的那个周明德,怎么样?还合用吗?”
陈霄心里一动。
程世杰突然问起周明德,是随口一提,还是另有所指?
“周副研究员专业能力不错,人也勤恳。”陈霄回答得很谨慎,“魏工对他评价很高。”
“那就好。”程世杰站起身,“那我就放心了。陈总,不打扰您工作了,我先走了。”
他走到门口,又回头:“对了,陈总,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说。”
“请讲。”
“重庆这个地方,水深。”程世杰的笑容里多了一丝意味深长,“有时候,你以为抓住了救命稻草,实际上……那可能是一根压垮你的稻草。陈总,好自为之。”
门轻轻关上。
脚步声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楼梯口。
陈霄独自坐在办公室里,回味着程世杰最后那句话。
是警告?是威胁?还是……善意的提醒?
窗外,雾气更浓了。
整座山城都沉入了乳白色的混沌之中,所有的轮廓都模糊了,所有的声音都沉寂了。
只有长江还在流淌,永不停歇,带着这个时代的泥沙与血泪,滚滚东去。
陈霄站起身,关上台灯,走出办公室。
走廊里很暗,只有尽头窗户透进一点朦胧的天光。他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一下,又一下,像是这座沉默山城的心跳。
走到一楼时,他看见门卫室里还亮着灯,老门卫正戴着老花镜看报纸。
“老张,还没睡?”陈霄走过去。
老门卫抬起头,摘下眼镜:“陈总,这就走了?雨刚停,路上滑,您小心点。”
“知道了。”陈霄点点头,正要离开,忽然想起什么,“对了,老张,今天下午,有没有外人来找过程特派员?”
老门卫想了想:“有。下午三点多,来了个穿长衫的,说是程特派员的朋友。我打电话上去问,程特派员让我放他进去。那人在楼上待了大概二十分钟就走了。”
“长什么样?”
“瘦高个,戴眼镜,左脸颊有颗痣。”老门卫比划着,“看着像个读书人。”
陈霄的心沉了下去。
周明德。
他今天下午果然不止去了“樱花屋”,还来公司见了程世杰。
那么,程世杰刚才那番话,就不是无的放矢了。
陈霄走出楼门,站在院子里,抬头望向三楼那扇已经暗下去的窗户。
雾很浓,浓得看不清天空,也看不清远山。
但他知道,在这片浓雾之下,一张网正在收紧。
而他要做的,是在被网住之前,找到那个织网的人。
夜色深沉。
陈霄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雾气弥漫的街道尽头。
而在他身后,那座三层小楼的阴影里,一双眼睛正透过窗帘缝隙,静静地注视着他离去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