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湿冷的雾气在山村低洼处弥漫,将远近的屋舍、树木笼在一片朦胧的灰白里,只有偶尔几声遥远的、有气无力的鸡鸣,预示着长夜将尽。
黑色路虎如同一头沉默的巨兽,碾过村口湿滑的石板路,缓缓停在王家那扇紧闭的、略显破旧的院门外。
引擎熄灭,周遭瞬间被更深沉的寂静包裹,只有车身金属因冷却发出的轻微“咔嗒”声。
王虎几乎是车刚停稳就伸手去解安全带,指尖因为急切和一路紧绷而有些发抖。
他推开车门,一只脚已经踏在了外面冰冷的泥地上,满心满眼都是院里奄奄一息的弟弟和惊恐绝望的父母,恨不得立刻冲进去。
“等等。”
一个平静的声音自身侧响起,不高,却像一道无形的绳索,瞬间绊住了王虎的动作。
邹临渊依旧坐在副驾驶,没有下车。
邹临渊甚至没有看向王家院门,而是微微侧着头,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车门、院墙,落在了院内某个寻常人无法感知的维度。
邹临渊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极淡的、带着点玩味的弧度。
“虎子,别急。”
邹临渊的声音不紧不慢,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淡然。
“看来,在你火急火燎去江城搬我这救兵的这几个时辰里,你们家……倒是先迎来了一位了不得的客人。”
王虎动作僵住,愕然回头。
“客人?谁?是那黄皮子提前来了?!”
他心脏猛地一缩,恐惧瞬间攥紧。
“不是那孽畜。”
邹临渊否定了他的猜测,目光依旧锁着院内,仿佛在欣赏什么有趣的戏剧。
“气息截然不同。
有趣……这小小的青田村,倒是藏龙卧虎。
不急这一时半刻,先看看这位客人,能给我们带来怎样一场……
别开生面的‘表演’。”
邹临渊语气里的那份笃定和隐约的期待,奇异地抚平了王虎一部分焦躁。
王虎顺着邹临渊的目光看向紧闭的院门,除了死寂的黑暗和压抑,什么也感觉不到。
但他信渊哥。
他退回车内,关上车门,呼吸不由自主地放轻,眼睛死死盯着那扇门,仿佛要把它看穿。
时间倒回数个时辰前,王家院内。
子时已过,丑时将尽。
王家堂屋里那盏白炽灯因为电压不稳而忽明忽灭,光线将屋内几张愁云惨淡的脸映照得更加晦暗不定。
王小明的呼吸微弱得几不可闻,张神婆和黄师傅瘫在角落里,如同两尊失了魂的泥塑木雕。
王铁柱蹲在门槛内,仿佛已经石化。
王婶则握着儿子的手,眼神空洞地望着门外浓稠的黑暗,仿佛在等待着那注定到来的索命时刻。
“笃、笃、笃。”
轻轻的、带着点迟疑的敲门声,在死寂的夜里突兀地响起。
屋内所有人悚然一惊!
王铁柱猛地抬头,眼神惊恐。
张神婆和黄师傅更是吓得一哆嗦,差点从椅子上滑下来。
是……是那东西提前来了?!
“谁……谁啊?!”
王铁柱声音发颤,抄起了脚边的柴刀。
门外安静了一下,然后,一个有些含混、带着明显稚气和傻气的声音响了起来,语调慢吞吞的。
“王……王叔……婶子……
是俺……天赐……”
“天赐?”
王铁柱一愣,和王婶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惊疑。
这么晚了,这傻孩子怎么跑来了?
冯天赐,村里人都知道。
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长得倒是高高大大,浓眉大眼,可惜小时候一场高烧烧坏了脑子,从此智力就停在了七八岁,整天在村里闲逛,傻呵呵地笑,谁家有活就搭把手,混口饭吃。
村里人都可怜他,也习惯了他,叫他“傻天赐”。
他父母早逝,靠吃百家饭长大,对谁都乐呵呵的,尤其喜欢来王家,因为王铁柱夫妇心善,从不赶他,有时还给他点吃的、旧衣服。
王铁柱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走到院门后,从门缝里往外瞅了瞅。
果然是冯天赐,穿着件不合身的、脏兮兮的旧棉袄,袖口磨得发亮,头发乱糟糟的,脸上沾着点泥灰,正眼巴巴地贴着门缝往里看,眼神还是那股子熟悉的、不谙世事的懵懂。
不像是那黄皮子幻化的。
王铁柱稍微松了口气,但心头那根弦依然紧绷。
他拉开一条门缝,压低声音。
“天赐?这大半夜的,你咋跑来了?
快回家去!今晚村里不太平,别乱跑!”
冯天赐却像没听懂他话里的紧张和驱赶,吸了吸鼻子,肚子很应景地“咕噜”叫了一声。
他咧嘴笑了,露出两排不算整齐但很白的牙齿,声音带着点不好意思的憨气。
“王叔……俺饿……俺闻到……
婶子炖鸡的味儿了……可香了……”
王婶下午确实宰了只不下蛋的老母鸡,想给可能熬不过去的小明补补,可谁有心思吃?
那鸡炖在灶上,早就忘了。
王铁柱哭笑不得,心里那点警惕又被这傻孩子的憨态冲散了些,涌上更多的是一股酸楚。
这都什么时候了,自家都快大难临头了,这傻孩子还惦记着吃。
他叹了口气,又看了看冯天赐那单纯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心中一软。
“你呀!”
王婶也听到了,抹了把脸,强打起精神走过来,声音带着疲惫的温和。
“鼻子倒灵!等着。”
她转身去灶间,从还温着的锅里捞出一只肥嫩的鸡腿,用碗盛了,又掰了半个馍,一起端到门口,从门缝里递出去。
“喏,快吃,吃完了赶紧家去!
记住婶的话,今晚不管听见啥动静,看见啥,都别好奇,别往婶这跑了,啊?
回家关好门,蒙头睡觉!”
冯天赐眼睛一亮,接过碗,也顾不上烫,张嘴就咬了一大口鸡腿,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满足地眯起眼,含糊不清地应着。
“嗯嗯……谢谢婶子……真香……”
他就那么站在门外,就着昏暗的光,大口大口地吃着,吃相不算好看,但那种纯粹的、因为一口吃食而获得的快乐,在王家此刻如同坟墓般压抑绝望的氛围里,竟奇异地透出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意。
王铁柱夫妇看着,心里那沉重的巨石似乎也被撬动了一丝缝隙。
冯天赐很快吃完了鸡腿和馍,连碗底的油汁都舔干净了,这才把碗递回来,舔着手指,意犹未尽。
“婶子……好吃……”
“行了,快回去吧。”
王铁柱接过碗,再次叮嘱。
冯天赐点点头,转身似乎要走,可刚迈出两步,又停住了。
他慢慢转回身,脸上那憨傻的笑容不知何时褪去了些,眼神似乎有了一瞬间的清明,但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歪了歪头,看向堂屋的方向,准确地说,是看向角落里竹榻上气息微弱的王小明,和那放在枕边的刺目红信封。
就在此时,
“呼——!”
毫无征兆地,院中阴风骤起!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冰寒!风中夹杂着浓烈的骚臭和一种令人牙酸的、仿佛无数细碎爪牙摩擦的“沙沙”声!
堂屋的灯泡“啪”地一声爆裂!
屋内陷入一片黑暗!
“咯咯咯……时辰……虽未到……但这纯阴之气……越发诱人了……”
那尖利油滑、充满贪婪的不似人的声音直接在所有人脑海中炸响!
“既然聘礼已收……贤婿气息将绝……
不若……提前入洞房吧!”
黑暗中,数道矮小黑影如同鬼魅般从院墙外、屋顶上、甚至地缝里钻出,扑向堂屋!
与此同时,一只完全由浓郁黑黄色妖气凝结而成的、巨大无比的黄鼠狼利爪,撕裂黑暗,带着腥风,直取竹榻上的王小明!
“啊——!!”
王婶发出凄厉的尖叫。
“小明!!”
王铁柱目眦欲裂,挥着柴刀想要扑上去,却被一股无形的阴冷力量狠狠弹开,摔在地上。
张神婆和黄师傅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抱着头缩在墙角,连滚带爬的力气都没了。
眼看那妖气利爪就要抓住王小明。
“嗝。”
一声响亮的、带着满足感的饱嗝,在院门口响起。
在这千钧一发、鬼哭狼嚎的恐怖时刻,显得无比突兀,甚至有些……滑稽。
然后,就在王铁柱夫妇绝望的注视下,那个刚刚吃完鸡腿、傻乎乎的冯天赐,动了。
他没有冲,没有喊,甚至脸上的表情都没太大变化,还是那副有点呆愣愣的样子。
但他抬起了一只沾着点油光的手,那只刚刚抓着鸡腿的手,五指张开,对着那抓向王小明的巨大妖气利爪,凌空,轻轻一按。
没有光芒万丈,没有咒语雷鸣。
只是简简单单、平平无奇的一按。
然而——
“嗡——!”
一股难以言喻的、浑厚、沉重、仿佛与脚下大地、与整个青田村气息相连的土黄色光晕,以冯天赐的手掌为中心,骤然荡漾开来!
光晕所过之处,那狂暴的阴风瞬间平息,那刺鼻的骚臭被一股清新厚重的泥土气息驱散,那扑来的矮小黑影如同撞上铜墙铁壁,惨叫着化为黑烟消散!
而那看似威力无穷的妖气利爪,在接触到这土黄色光晕的瞬间,竟如同烈阳下的冰雪,发出“滋滋”的声响,迅速消融、崩溃!
连带着空中那黄大仙惊怒交加的意念都发出一声闷哼!
“什么东西?!”
黄大仙的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
冯天赐没有回答。
他放下手,拍了拍肚皮,又打了个小小的饱嗝,然后才慢悠悠地转过身,面向院中某处翻滚的浓郁妖气。
他的眼神,不知何时已彻底变了。
那股子懵懂憨傻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静、沧桑,以及一种与年龄绝不相符的、仿佛历经了无尽岁月的淡漠威严。
他抬起双手,十指如穿花蝴蝶般快速结出一个古老而复杂的手印。
动作并不飘逸,反而带着一种泥土般的朴实厚重。
口中念念有词,声音不再含混,而是清晰、低沉、带着某种奇特的韵律,仿佛在吟诵着与脚下土地同寿的古老歌谣!
“坤载厚德,地脉通灵。
秽气散,妖邪清。
此方水土,由吾镇守。
退!”
最后一个“退”字喝出,他结印的双手猛地向前一推!
“轰隆隆——!”
大地似乎微微震颤了一下!
并非剧烈的地动,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源自地脉的共鸣!
更加浓郁澎湃的土黄色光芒从他脚下升起,化作一道凝实的、如同山岳虚影般的光墙,携带着无可抵御的厚重之力,向着那团妖气碾压过去!
”“不!你是……守村人?!这破村子怎么可能还有……”
黄大仙的意念发出惊恐至极的尖叫,妖气疯狂涌动,试图抵挡。
但在这纯粹、厚重、代表着“一方水土庇护”的守村之力面前,它那依托阴气怨念修行的妖力,仿佛遇到了天生的克星!
光墙所过之处,妖气如沸汤泼雪,急速消融溃散!
“噗——!”
一声仿佛来自遥远洞府的、沉闷的喷血声在意念层面响起。
那团浓郁的妖气瞬间暗淡了大半,如同受惊的兔子,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仓皇向着后山方向遁去,只留下一道充满怨毒和不甘的尖啸在夜空中回荡!
“守村人!坏我好事!待我真身降临……
我看你能护这绝户之家几时!!”
妖气消散,阴风止息。
院中重新恢复了平静,只有那土黄色的光晕缓缓收敛,没入冯天赐的体内。
冯天赐放下手,脸上那股慑人的威严和沉静如同潮水般退去。
他晃了晃脑袋,眼神重新变得有些茫然和困倦,仿佛刚刚做完一件很累的事情。
他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然后,一屁股坐在了院门口那块被磨得光滑的青石门槛上,身子一歪,靠在了门框上,眼睛半眯着,似乎随时会睡着。
堂屋内,灯光重新亮起。
死里逃生的众人,包括刚刚爬起来的王铁柱,全都像看怪物一样,呆呆地看着门口那个衣衫褴褛、靠在门框上打瞌睡的“傻天赐”。
刚才那地脉震动、光晕漫天、喝退妖邪的一幕,还在他们脑海中剧烈翻腾,与眼前这个一脸傻气、昏昏欲睡的年轻人形成了无比强烈、近乎荒诞的反差!
“天……天赐?”
王婶最先反应过来,声音颤抖着,带着难以置信的小心翼翼。
冯天赐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脸上又露出了那熟悉的、带着点依赖的憨笑。
“婶子……困……鸡腿……好吃……”
王婶的眼泪“唰”一下就下来了。
她几步冲过去,也顾不上什么害怕了,一把将冯天赐从冰冷的石门槛上拉起来,拍打着他身上刚才沾染的尘土,声音哽咽。
“傻孩子!快进屋!
坐这石头上多凉!婶给你倒碗热水!
他爹!还愣着干啥!
给天赐找件厚实衣服披上!
瞧瞧这手冰的!”
王铁柱也如梦初醒,连忙应着,跑去里屋翻找。
张神婆和黄师傅这时也连滚带爬地凑过来,两双眼睛死死盯着被王婶拉进屋、按在八仙桌旁椅子上的冯天赐,脸上充满了震惊、后怕,以及一丝恍然。
“守……守村人……”
张神婆喃喃道,干瘦的脸上肌肉抽搐。
“居然是……守村人!
老婆子我走南闯北几十年,只听师父说过,还以为早就绝迹了……
没想到,在这青田村……”
“难怪……难怪那老怪说这破村子怎么可能还有……”
黄师傅也倒吸着凉气,三角眼里光芒闪烁,是敬畏,也是庆幸。
“守一村之地脉,镇一方之邪祟,非大功德、大机缘、大牺牲者不可为……
他平时那痴傻模样,想必是神魂与地脉相合,灵慧内敛,外显憨直……
我的天爷,咱们刚才,差点死在一位活着的守村人面前还懵然不知……”
王铁柱找了件自己的旧棉袄给冯天赐披上,王婶端来热水,小心地吹凉了递到他嘴边。
冯天赐也不客气,接过来“咕咚咕咚”喝了大半碗,然后满足地舒了口气,冲着王婶又咧开嘴笑了笑,眼神干净得像山泉。
屋内的气氛,因为冯天赐的存在,莫名地安定了几分。
那黄大仙虽然退走,但最后那句威胁犹在耳边,众人心头的阴云并未完全散去,可至少,不再是毫无希望的等死了。
就在这时,
“吱呀。”
院门被从外面推开的声音,轻轻响起。
屋内所有人,包括昏昏欲睡的冯天赐,都下意识地抬头看去。
只见王虎带着一身寒气冲了进来,脸上又是焦急又是惊疑。
而在他身后,一道挺拔的身影,缓步踏入了这刚刚经历了一场奇异交锋的小院。
邹临渊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惊魂未定的众人,掠过瘫软的张、黄二人,最后,落在了被王铁柱夫妇围着、披着不合身旧棉袄、捧着热水碗、眼神懵懂的冯天赐身上。
邹临渊的嘴角,那抹玩味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许。
“看来。”
邹临渊的声音在寂静的凌晨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了然。
“我这一趟,倒是来得有些……多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