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第一人民医院,原特殊重症监护区,夜晚。
消毒水的味道一如既往地浓烈,混杂着新换床单的浆洗气息,却怎么也无法彻底掩盖从每个人身上、尤其是刚从修罗场归来的邹临渊身上,隐隐散发出的、那股极淡却异常顽固的血腥气。
灯光依旧是冷白色,照在病房里五张苍白的脸上,气氛凝滞得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医生已经重新为赵强脱臼的手臂做了复位和固定,给赵铭做了检查确认没有新的内出血,陈浩腿上被踢的淤肿也上了药。
王虎身体素质最好,除了几处软组织挫伤和过度惊吓,倒没什么大碍。
狐月儿站在病房门口,看着邹临渊走进来时那一身几乎被血浸透、破破烂烂的运动服,看着邹临渊肩头、后背那些虽然已经止血但依旧狰狞的伤口,看着邹临渊脸上那种疲惫、冰冷、甚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看不懂的……麻木?
她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倒吸一口凉气,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了一下,揪心地疼。
这个才二十出头的男人啊……
到底一个人,在那座废弃的工厂里,经历了怎样的一场战斗?
邹临渊身上的血,有多少是他自己的?
又有多少,是属于那些……
他不得不杀掉的人?
她看到邹临渊沉默地走向洗手间,关上了门。
里面传来哗啦啦的水声,持续了很久。
当她再次见到邹临渊时,邹临渊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宽松的病号服,湿漉漉的黑发贴在额前,脸上和手上的血污洗净了,露出原本清俊却异常苍白的肤色。
只是那双眼睛,比任何时候都要幽深,都要冷,像两口结了冰的古井,看不到底,也望不到丝毫波澜。
邹临渊默默地走到靠窗的椅子边坐下,背对着所有人,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窗外路灯的光芒勾勒出邹临渊挺拔却透着一股沉重疲惫感的剪影。
赵铭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眼神空洞,不知道在想什么。
赵强吊着胳膊,坐在床边,低着头,用还能动的那只手反复搓着自己的裤子布料,搓得指节发白。
陈浩靠在床头,眼镜摘了下来,用力揉着眉心,眉头锁得紧紧的。
王虎最直接,他蜷缩在床角,把脸埋在膝盖里,身体还在轻微地颤抖,不知道是害怕,还是别的什么情绪。
狐月儿看着这死寂的一幕,心中五味杂陈。
她能理解这四个普通兄弟的震撼与恐惧,也无比心疼那个独自承受了一切、此刻却比任何人都显得孤独的邹临渊。
她想说些什么,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最终,她还是轻轻走过去,坐在了邹临渊旁边的椅子上。
她没有看邹临渊,只是看着窗外同样的夜色,然后用极轻、却异常坚定的声音说。
“临渊哥哥。”
邹临渊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不管以后会遇到什么……”
狐月儿的声音很温柔,像月光,也像冬日里的一缕暖风。
“月儿都会永远站在你这一边。”
她停顿了一下,侧过头,看着邹临渊冷硬的侧脸线条,眼中满是心疼和理解。
“因为我知道,你做的每一件事,都不是为了你自己。”
说完这句话,她缓缓站起身,对着屋内所有人微微颔首,然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她知道,接下来的话,是他们兄弟之间的,她不适合在场。
病房里,又只剩下了死寂。
只有仪器偶尔发出的嘀嗒声,和窗外隐约的车流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沉重得如同铅块。
十分钟,像十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那个一直面朝窗户、如同石雕般的身影,缓缓转了过来。
邹临渊的目光,一一扫过病床上的四个兄弟。
他的眼神依旧平静,但那种平静之下,是难以言喻的复杂和……
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歉疚。
邹临渊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里。
“强子,铭子,浩子,虎子。”
邹临渊喊着他们的名字,用的是他们高中时最习惯的称呼。
“咱们是一个班里滚出来的,从穿开裆裤打弹珠,到一起逃课翻墙,再到后来一起创业,打算弄那个阴阳殿……”
邹临渊的声音很平缓,像在叙述一件很久远的事情。
“在我心里,你们永远是我邹临渊这辈子最亲的兄弟。”
邹临渊的目光变得锐利而坦诚。
“所以,今天你们看到了。
那座罐头厂里的血,那些倒下的人,都是我杀的。”
邹临渊直接挑明了,没有迂回,没有修饰。
“我是个修真者。
你们现在应该明白这个词的意思了。
和你们,和我们之前二十多年认知的那个普通世界,不一样的世界。”
“在那个世界里,规则很简单,也很残酷。
弱肉强食,适者生存。
没有什么法律条文保护弱者,很多时候,只有拳头,只有力量,只有你死我活。”
邹临渊的语气带着一种经历过血火淬炼后的冷漠。
“今天,如果我不够狠,不够强,杀得不够多,不够快,你们觉得,我们能活着走出那个车间吗?
毒蝎会放过你们吗?”
邹临渊顿了顿,看着兄弟们脸上变幻的神色,继续说道。
“在你们眼里,我现在可能就是个不折不扣的魔头,是个手上沾满几十条人命的屠夫。
这种感觉,我理解。
真的,我理解。
因为如果换个位置,我看到一个熟展现出这样一面,我也会怕,我也会觉得陌生,会觉得……三观崩塌。”
邹临渊微微垂下眼帘,声音低了下去。
“我不怪你们。
真的,因为这本就不是你们应该承受和理解的。
你们的生活,应该是上班下班,喝酒撸串,谈恋爱,结婚生子,为了房价和孩子学费发愁……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五花大绑,被当成诱饵,随时可能丢掉性命。”
邹临渊抬起头,眼神重新变得坚定,却也带上了一种近乎决绝的疏离。
“所以,今天这些话,我只说一次。”
“强子,铭子,浩子,虎子,你们是我的兄弟,永远都是。
如果将来有一天,你们真的又遇到了什么解决不了的、涉及到那些东西的麻烦,可以去阴阳殿找我。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永远不会对你们见死不救。”
“但是。”
邹临渊的语气陡然加重。
“那是因为我拖累了你们。
尸鬼门,血衣楼,包括以后可能还会出现的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他们都是冲着我来的。
你们是无辜被卷进来的。”
“我真的,真的不希望你们再涉入我的生活了。”
邹临渊的眼神望向虚空,仿佛看到了某种未知而可怕的未来。
“我脚下的这条路,从那天在老陈记地下室点燃第一张符箓开始,就已经注定了。
它不是通往什么风光无限的顶峰,更可能是一条布满荆棘、黑暗、随时可能跌落万丈深渊的不归路。
刀山火海,尸山血海,魑魅魍魉……这些都是常态。”
“我无法预测明天会遇到什么,更无法保证我能活到哪天。
但有一点我很清楚,这条路太危险了,危险到……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能走多远。”
邹临渊的目光重新聚焦在四个兄弟身上,那眼神里,有愧疚,有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种为了保护他们而强行筑起的、冰冷的高墙。
“今天过后,等你们的伤彻底好了,我希望你们……
能回到你们原来的生活里去。
忘掉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忘掉我身上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阴阳殿那边,我会开下去,我本来就是孤儿,就别让我这个孤儿,在你们的人生中留下不好的痕迹了!”
邹临渊的声音最后变得有些艰涩,却异常清晰。
“如果可以……请你们,永远不要再主动来找我了。”
“我邹临渊,这辈子认你们这几个兄弟。
但是……我的路,让我自己走吧,别跟来了。”
话音落下,病房里陷入了更长久的死寂。
这番话,像一把冰冷的刀子,剖开了血淋淋的现实,也划开了一道看不见的、却可能深不见底的裂痕。
赵强的头垂得更低了,他那只完好的手死死攥着床单,手背青筋暴起。
他想怒吼,想质问,想说你他妈把我们当什么了?
出了事就想把我们一脚踹开?
我们是那种怕死的孬种吗?
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脑海里反复闪现的,是车间里那一片刺目的红,是残肢断臂,是毒蝎分成两片的尸体……
那股浓烈的血腥味仿佛又钻进了鼻孔,让他胃里一阵阵抽搐。
他怕吗?他承认,他怕。
那种直面死亡和屠戮的恐惧,是深入骨髓的。
可让他就这么跟渊哥一刀两断,从此装作陌生人?
他做不到!
心里像有两股力量在疯狂撕扯,疼得他喘不过气。
赵铭依旧盯着天花板,只是眼神不再空洞,而是充满了复杂的挣扎。
他是个商人,习惯权衡利弊。
邹临渊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进去了,而且无法反驳。
是的,那个世界太危险了,危险到超出他所有的商业风险评估模型。
回归普通人的生活,忘掉这一切,对现在的他们来说,或许真的是最理智、最安全的选择。
邹临渊是在保护他们,用这种近乎绝情的方式。
可是……理智上明白,情感上呢?
那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啊!
虽然自己一直被他邹临渊揍到大,但是却是可以把后背完全交给对方的人啊!
就因为知道了他的“另一面”,就因为害怕了,就要割席断义?
赵铭觉得自己的良心在煎熬。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说什么?说“渊哥我们不怪你”?
可他自己心里的坎还没过去。
说“我们不怕,跟你一起扛”?
看看自己现在还躺在病床上,想想刚刚经历的绑架,这话他说不出口,也没资格说。
陈浩重新戴上了眼镜,遮住了眼底翻腾的情绪。
他是最善于分析和控制情绪的,但此刻,他的分析能力似乎失效了。
邹临渊的逻辑无懈可击,出发点也是为了他们好。
他甚至能理解邹临渊那种“独自承担一切,不愿连累他人”的心态。
可是……理解不代表接受。
他想起创业初期最艰难的时候,是邹临渊拿出了自己不多的积蓄,陪他们一起熬夜做方案。
想起每次自己遇到技术难题钻牛角尖时,是邹临渊默默递过来一杯热茶。
那些点点滴滴的温情和信任,难道就因为一次超出认知的恐怖经历,就要全部清零吗?
陈浩感到一种深切的无力感和悲哀。
他想找到一个两全的办法,却发现眼前似乎只有两条路:
要么硬着头皮踏入那个可怕而未知的世界,赌上自己和家人的性命;
要么,就如邹临渊所说,退回安全的港湾,同时也……
退回陌生人的距离。
哪一个选择,都让他心如刀割。
王虎终于把脸从膝盖里抬了起来,他脸上全是未干的泪痕,眼睛红肿。
他听不懂太多复杂的东西,他只知道,渊哥不要他们了。
因为他杀了很多人,因为他走的路上有危险,所以他要把他们推开,怕他们受伤。
王虎心里难受得像要炸开,不是因为害怕那些死人,而是因为渊哥眼神里的那种疲惫和决绝,还有那句“永远不要再主动来找我”。
他想起小时候自己被高年级的欺负,是渊哥第一个冲上去,哪怕被打得鼻青脸肿。
想起自己老爹生病住院,是渊哥二话不说帮着垫钱跑前跑后。
这么好的渊哥,怎么能不要了呢?
他想冲过去抱住渊哥,像以前那样说“渊哥你别不要我们”,可他看着邹临渊此刻冷硬如岩石般的侧影,看着他那双仿佛隔绝了所有温度的眼睛,脚步像钉在了地上,怎么也迈不出去。
只有眼泪,不停地流。
没有人说话。
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窗外呜咽的风声。
邹临渊静静地等待着。
邹临渊知道自己的话有多伤人,多绝情。
但邹临渊必须这么做。
那道裂痕已经出现,与其让它将来在更危险的境地中爆发,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不如现在就用最狠的方式将它彻底撕开。
痛,是一时的。
如果他们真的能因此回归平静,哪怕恨邹临渊一辈子,邹临渊也认了。
邹临渊缓缓站起身,最后看了四个兄弟一眼,那眼神很深,像要把他们的样子刻进灵魂里。
然后,邹临渊转身,拉开病房的门,走了出去。
门,在身后轻轻关上。
也仿佛,关上了他们过去二十几年毫无间隙、亲密无间的兄弟情谊。
门内,是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以及四个年轻人内心天人交战、痛苦挣扎的风暴。
门外,走廊灯光下,邹临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闭上了眼睛。
一滴滚烫的液体,悄无声息地从邹临渊紧闭的眼角滑落,迅速没入衣领,消失不见。
放手,是为了让你们活下去。
哪怕从此,形同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