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硬质卡片,像一片冰冷的铁片,硌在顾言的手心,也压在晓晓的心头。回家的路,短暂而漫长。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着,之前的激烈对峙与濒临失控的暧昧,被一种更沉重、更复杂的东西所取代。空气里残留着泪水的咸涩和未尽的言语,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微妙的刺痛。顾父站在门口,脸上的担忧和愧疚几乎要溢出来。他看着儿子紧抿的嘴唇和苍白的脸,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先回家吧。”那一晚,家,这个曾经温暖喧嚣的港湾,变得异常安静。每个人走路都放轻了脚步,说话都压低着声音,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或者说,是怕打破这层勉强维持的、脆弱的平静。顾言直接回了房间,关门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所有人隔绝在外。
晓晓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眼前反复浮现的是顾言那双赤红的、充满痛苦和自我怀疑的眼睛,是他抓住她手腕时那滚烫的力度,是他低下头时那灼热而绝望的呼吸。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那冰火交织的触感,提醒着她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梦境。第二天是周六。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来,并没有驱散屋内的低气压。晓晓起得很早,或者说,她几乎一夜未眠。走出房间时,她惊讶地发现,顾言已经坐在了餐桌旁,面前放着一杯水,眼神空茫地望着窗外。他换下了昨晚那身带着夜露和尘土的衣服,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侧脸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脆弱,眼下有淡淡的青影。
林母准备了简单的早餐,气氛依旧凝滞。她担忧地看看儿子,又看看晓晓,试图说些轻松的话题,但回应她的只有沉默的咀嚼声和杯碟轻微的碰撞声。“我……”顾言突然开口,声音沙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安静。晓晓和顾父同时看向他。他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水杯的边缘,“我今天……想去那个地址看看。”顾父愣了一下,眉头紧锁:“顾言,梁家的话不能全信,那可能是个陷阱……”“我知道。”顾言打断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但那是……她可能留下东西的地方。” “她”这个字眼,从他口中说出,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几乎不敢触碰的珍视,还有深埋的痛苦。他需要去,哪怕只是为了靠近一点关于母亲的、真实的记忆,而不是那些被谎言和悲剧笼罩的传闻。晓晓的心揪紧了。她几乎能感受到他内心深处那种渴望与恐惧交织的矛盾。
她放下筷子,声音不大,但很清晰:“我陪你去。”顾言猛地抬起头,看向她。他的眼神复杂,有惊讶,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似乎想拒绝,但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说出反对的话。或许,在潜意识里,他害怕独自面对那个可能充满母亲痕迹,也可能布满家族阴谋的地方。而晓晓的存在,像是一根无形的绳索,在他可能坠入黑暗时,能拉住他。顾父看着两个孩子,最终沉重地点了点头:“……也好,有个照应。万事小心,随时联系。”
那处老房子位于城市的老城区,一条僻静的、种满梧桐树的小巷深处。与周围经过翻新的建筑相比,这栋二层小楼显得格外破败斑驳,墙皮剥落,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块,锈蚀的铁艺阳台缠绕着枯死的藤蔓,仿佛被时光遗忘的角落。空气中有潮湿的霉味和尘土的气息。顾言站在锈迹斑斑的铁门前,仰头望着这栋建筑,背影僵硬。晓晓站在他身侧半步远的地方,能感觉到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近乎凝固的紧张。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是顾父辗转找到的,据说这房子产权一直有些模糊,梁家也并未实际管理。钥匙插入锁孔,发出“咔哒”一声沉闷的响声,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
门被推开,积年的灰尘扑面而来,晓晓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一声。顾言却像是毫无所觉,迈步走了进去。屋内光线昏暗,家具都蒙着厚厚的白布,像一个个沉默的幽灵。阳光从破损的窗帘缝隙挤进来,形成一道道光柱,光柱里无数尘埃飞舞。地板踩上去发出“吱呀”的呻吟,每一步都仿佛踏在过往的岁月上。顾言走得很慢,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角落,像是在搜寻,又像是在确认。客厅的壁炉上,放着一个倒扣的相框。他走过去,手指微微颤抖着,将相框翻了过来。照片上,是一个年轻温婉的女子,笑容明媚,依偎在一个英俊的男人身边,背景就是这栋小楼的花园。那女子的眉眼,与顾言有六七分相似。晓晓屏住呼吸,看着顾言。他的指尖轻轻拂过照片上女子的脸颊,动作轻柔得如同触碰易碎的泡沫。他没有说话,但晓晓能看到他喉结滚动,侧脸的线条绷得极紧。一种巨大的悲伤和无声的眷恋,如同潮水般从他身上弥漫开来,淹没了整个空间。他没有在这里停留太久,像是承受不住这过于直接的视觉冲击,转身走向通往二楼的木质楼梯。楼梯更是狭窄陡峭,每一步都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声响。二楼似乎是卧室和书房。顾言径直走向走廊尽头那间最大的房间,推开门。
这里比楼下更显凌乱一些,书桌上散落着一些旧书和稿纸,靠墙放着一架老旧的钢琴,琴键已经泛黄。但吸引顾言目光的,是床头柜上一个小小的、没有蒙上布的木制首饰盒。他走过去,拿起那个盒子。盒子很轻,上面雕刻着简单的花纹,已经模糊。他打开它,里面没有珠宝,只有一把更小的、黄铜色的钥匙,以及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已经发黄的纸条。顾言展开纸条。晓晓凑近一些,看到上面是一行清秀的字迹,墨水有些褪色:【给小言。如果你能找到这里,书桌左边最下面的抽屉,用这把钥匙。妈妈永远爱你。】没有日期,没有落款,但那句“妈妈永远爱你”,像一道暖流,又像一把利刃,瞬间击中了顾言。他猛地闭上眼睛,将纸条紧紧攥在手心,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肩膀微微颤抖。晓晓站在他身边,能清晰地听到他压抑的、沉重的呼吸声。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更靠近了他一步,用自己身体的温度,无声地告诉他:我在这里。
顾言在原地站了许久,才缓缓睁开眼,眼底的血丝似乎退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混杂着渴望和恐惧的复杂情绪。他走到那张老旧的书桌前,蹲下身,找到了左边最下面的那个抽屉。抽屉上挂着一把同样老旧的小锁。那把黄铜钥匙,大小正好。他深吸一口气,将钥匙插入锁孔。这一次,锁簧弹开的声音清脆了许多。他犹豫了一下,像是在积蓄勇气,然后,缓缓拉开了抽屉。抽屉里没有想象中的珍贵物品,只有一些零散的东西:几本厚厚的、封面精美的笔记本,一叠用丝带捆好的信件,还有一些诸如褪色的蝴蝶发夹、小巧的贝壳之类的小物件。最上面,放着一本硬皮笔记本,深蓝色的封面,没有任何字样。顾言拿起那本笔记本,指尖拂过略显粗糙的封面。他坐到书桌前的旧椅子上,椅背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他翻开了第一页。晓晓站在他身旁,没有去看笔记本的内容,只是静静地观察着他的反应。
起初,他的表情是凝重的,带着审视。但渐渐地,随着他一页页翻下去,他的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呼吸也变得时而急促,时而绵长。晓晓看到,他的眼神里,惊讶、痛楚、恍然、温柔……各种情绪交替闪过。这笔记本,似乎是顾言母亲的日记。时间在寂静中流淌,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两人交织的呼吸声。阳光在房间里缓慢移动,光斑从地板爬上了书桌的一角。晓晓站得有些腿麻,但她没有动,生怕打扰这神圣的、属于顾言和他母亲跨越时空的对话。不知过了多久,顾言翻页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的目光死死地盯在某一页上,脸色再次变得苍白,甚至比昨晚得知真相时更加难看。他的嘴唇失去了血色,握着日记本边缘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突出,微微发抖。“怎么了?”晓晓忍不住轻声问道,心也跟着提了起来。顾言没有立刻回答,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晓晓,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震惊和……一种近乎崩溃的混乱。那眼神,让晓晓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不可能……”顾言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这上面说……说……”他猛地合上日记本,像是被烫到一样,将它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唯一能支撑他的东西。他低下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他的眼睛,但晓晓能看到他紧绷的下颌线和剧烈起伏的胸膛。“顾言?”晓晓蹲下身,仰头看着他,试图捕捉他的目光,声音里充满了担忧,“你看到什么了?告诉我。”顾言却像是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对外界的声音充耳不闻。
他抱着日记本,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像是在抵御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寒流。日记本里的内容,显然颠覆了他的某个认知,或者说,将他推入了一个更深的谜团和痛苦之中。晓晓伸出手,想要安抚地拍拍他的手臂,但指尖刚刚触碰到他冰凉的皮肤,他却像是受惊般猛地一缩,避开了她的触碰。这个下意识的动作,像一根细小的针,猝不及防地刺中了晓晓的心。昨晚那个在篮球场紧紧抓住她手腕、几乎要将她融入骨血的顾言,此刻却连她最简单的触碰都排斥了。一种混合着委屈、心疼和不安的情绪涌上晓晓的眼眶。她咬了咬下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知道,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问题的核心,是那本日记。“顾言,”晓晓的声音放得更轻,更柔,带着一种安抚的魔力,“无论你看到了什么,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重要的是现在,是你自己。我会在这里,陪着你,我们一起面对,好不好?”她尝试着再次靠近,这一次,没有贸然触碰,只是将自己的手心,轻轻覆在了他紧握成拳、放在膝盖上的手背上。他的手背冰凉,肌肉僵硬。
感受到她掌心传来的、固执而温暖的温度,顾言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没有立刻推开,但也没有回应。两人之间,仿佛又回到了那种极致的拉扯状态——他想要沉入黑暗独自舔舐伤口,而她,执意要成为那束照进去的光,哪怕那光会让他感到刺痛。暧昧在这种极端压抑和紧张的氛围中,以一种扭曲的方式滋生。不再是脸红心跳的靠近,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灵魂层面的触碰与抗拒。她试图分担他的痛苦,他却因这痛苦可能带来的不堪或危险,而本能地想将她推开。这种推拉,比任何亲密的接触都更让人心碎,也更显情感的深刻。
良久,顾言紧绷的身体似乎松懈了一点点。他依然没有抬头,但抱着日记本的手臂不再那么用力,覆盖在晓晓手背下的拳头,也微微松开了些许。他极其缓慢地、几乎是气音地吐出一句话:“……我需要……时间……”晓晓的心微微一疼,但更多的是理解。她点了点头,即使他看不到:“好。我们慢慢来。”她就这样蹲在他面前,手轻轻覆着他的手背,没有再追问,也没有再试图靠近。只是静静地陪伴,用自己无声的坚守,告诉他:我等你。又过了许久,顾言终于缓缓抬起头。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但之前的狂乱和崩溃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疲惫后的空洞,以及一种下定决心的沉重。他看了一眼晓晓,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感激,有挣扎,还有一丝……晓晓看不懂的决绝。他轻轻地将自己的手从晓晓的手心下抽了出来,动作不再像刚才那样排斥,却带着一种明确的、划清界限的意味。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本深蓝色的日记本,连同那把小小的钥匙和那张纸条,一起放进了自己随身携带的背包最里层,拉好拉链。“我们走吧。”他站起身,声音恢复了部分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暗流。晓晓也跟着站起来,因为蹲久了,腿有些麻,身形晃了一下。顾言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她的胳膊,但一触即分,快得像是错觉。两人一前一后走下楼梯,走出这栋充满回忆和秘密的老房子。重新锁上门的那一刻,顾言最后回头望了一眼,眼神深邃,如同望进了一个再也无法回头的过去。阳光洒在巷子里,与屋内的阴暗形成鲜明对比。但晓晓感觉,顾言心中的阴影,似乎比来之时更加浓重了。那本日记,非但没有解答他的疑问,反而像是打开了一个更大的、更黑暗的潘多拉魔盒。
回去的路上,顾言比来时更加沉默。他靠在出租车窗边,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但晓晓知道他醒着。他的睫毛在微微颤动,紧抿的嘴唇显示着他内心的波涛汹涌。快到家时,顾言忽然睁开眼,看向窗外飞逝的街景,低声说了一句,像是在对晓晓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有些真相,不知道或许更好。”晓晓心中一震,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缠绕上她的心脏。那本日记里,到底隐藏着什么?是关于他身世的另一个惊人秘密?还是……更加残酷的、关于他母亲死亡的真相?顾言这句话,是后悔来这一趟,还是……在暗示她,不要再继续探究下去了?
车子在家门口停下。顾言率先下车,没有等晓晓,径直走向家门,背影决绝而孤寂。晓晓看着他的背影,手心里还残留着刚才在他手背上感受到的冰凉。她抬头望向天空,阳光刺眼,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风暴,似乎才刚刚开始。而她和顾言之间,那根因为共同秘密而悄然连接的线,是会被这即将到来的风暴扯断,还是……会缠绕得更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