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作帐内,炭笔划过桑皮纸的沙沙声与几位老师傅时而洪亮、时而沉吟的讨论声交织在一起,气氛热烈而专注。小禾安静地站在不远处的角落,双手交叠放在身前,一双明眸眨也不眨地望着工作台前的景象。
她看着那位年纪与自己相仿的苏姑娘,时而凝眉思索,时而运笔如飞,时而又与那三位须发皆白、在匠作营里极有威望的老师傅争论着什么“受力”、“结构”、“韧性”之类她完全听不懂的词语。那三位平日里甚至有些倔脾气的老师傅,此刻却如同虚心求教的学生,围着苏姑娘的图纸,时而恍然大悟,时而击节赞叹。
小禾的心中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填满了。她从小在军营附近长大,见过的女子无不是围着锅台、孩子转,或是做些缝补浆洗的活计。她从未想过,一个女子,竟可以像男子一样,站在一群老师傅中间,侃侃而谈那些深奥的技艺,甚至能让那些老师傅们心悦诚服!她手中的笔,仿佛拥有魔力,能勾勒出改变世界的力量。
这一刻,苏墨在小禾眼中,仿佛在发光。她越发笃定,留在苏姑娘身边,哪怕只是端茶送水,能耳濡目染学到一丝半毫,见识到这番不一样的天地,便是天大的造化。于是,她站得更直,看得更认真,努力想去理解那些她听不懂的话,将苏墨专注的神情、老师傅们敬佩的目光,深深印在脑海里。
不知过了多久,三位老师傅才心满意足又意犹未尽地告辞离去,临走前还反复叮嘱苏墨若有新想法定要立刻告知他们。帐内终于安静下来,只余下苏墨一人。
她仿佛不知疲倦,送走老师傅后,立刻又沉浸到了自己的世界里。桌上的草图越堆越高,她时而蹙眉停笔,时而拿起小块木料或铁片比划切割,完全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夕阳西下,帐内光线逐渐昏暗,她也浑然不觉,直到小禾小心翼翼地点亮了油灯。
昏黄的灯光映照着她专注的侧脸,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小禾看着桌上早已凉透、纹丝未动的午膳和晚膳,又看看仿佛钉在工作台前的苏墨,眼中充满了担忧。她鼓起勇气,轻声开口:“姑娘……天早已黑了,您……您一天都未进水米了,先用些饭食吧?身子要紧……”
苏墨正沉浸在一个卡榫结构的难题中,闻言笔尖一顿,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帐外漆黑一片,帐内灯火摇曳,她这才惊觉脖颈僵硬,手臂酸麻,胃里空空如也,喉咙也干得发紧。她竟然站着工作了一整天!
她转头看向声音来源,只见小禾依旧站在那里,脸上写满了关切,想必也一直饿着肚子陪着自己。苏墨心中顿时涌起一阵歉意和暖意,连忙道:“竟这般晚了……好,我这就用。小禾,你也快一起吃吧。”说着,她放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
小禾见她肯用饭,脸上立刻露出笑容,忙道:“奴婢不饿!姑娘先用,这饭菜都凉透了,奴婢这就去厨下换些热的来!”说着就要去端食盒。
“不必麻烦了,”苏墨叫住她,“天气还不算冷,凉一些无妨的。”她实在不想再折腾。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道低沉而略带不满的声音:“凉了如何能用?”
帐帘一掀,萧煜迈步走了进来。他刚巡视完营防,身着轻甲,带着一身夜晚的寒气和肃杀之意。目光扫过桌上纹丝未动的冰凉饭菜,又落在小禾身上,眉头立刻蹙起,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是如何伺候的?竟让姑娘用冷食?”
小禾吓得脸色一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将军恕罪!是奴婢……奴婢……”
“萧大哥,不关她的事!”苏墨见状,连忙上前一步解释,语气带着几分无奈,“是我自己沉迷画图,忘了时辰,一再拒绝她用膳。小禾劝了我多次,是我不听。她一直在此陪着,也未曾用饭,已是尽心尽力了。”
萧煜的目光转向苏墨,看到她脸上确实带着疲惫却认真的神情,眼中的厉色稍缓,但语气依旧不容商量:“即便如此,身子也不是这般熬的。冷食伤胃,必须吃热的。”他不再理会跪着的小禾,对帐外吩咐道:来人,去我帐中,将备着的热饭热菜取来。”
“是!”帐外亲兵立刻领命而去。
萧煜这才对地上的小禾淡淡道:“起来吧。下去用饭。”
小禾如蒙大赦,连忙磕了个头,爬起来快步退了出去,心中对苏墨的维护更是感激不已。
帐内一时只剩下萧煜与苏墨二人,气氛略显沉默。萧煜走到工作台前,目光扫过那厚厚一叠画满各种奇巧结构的图纸,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欣赏,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满?
他沉默片刻,才开口,声音比方才缓和了许多,却依旧带着责备:“墨丫头,研制器械虽紧要,但也需懂得张弛有度。似你这般废寝忘食,若是熬坏了身子,岂非本末倒置?日后断不可如此。”一旁侍立的副将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古怪神色,默默地将头转向一边,将军自己忙起来废寝忘食乃是家常便饭,两天不吃都有过,这会儿倒一本正经地说教起别人来了。萧煜仿佛没注意到副将的反应,只是继续看着手里的图稿。
苏墨听着他这带着训诫却又难掩关心的话语,乖乖点头:“是,墨儿知错了,以后会注意的。”
这时,亲兵将端着热腾腾的饭菜走了进来,摆放在一旁的小几上。竟是两副碗筷,几样精致的家常小菜,还冒着热气。
苏墨看到两副碗筷,微微一怔,抬头看向萧煜:“萧大哥,你也还未用膳?”
萧煜面色如常,并未直接回答,只是道:“先过来用饭。”说着,自己率先走到小几旁坐下。
苏墨依言过去,在他对面坐下。她确实饿极了,也不再客气,默默拿起筷子吃起来。两人安静地用完了饭。
饭后,萧煜并未立刻离开,而是道:“刚用完饭,不宜立刻歇息,我陪你走走。”
此时月色正好,清冷的银辉洒满军营。两人并肩在营帐间的小路上缓缓而行,靴子踩在略微冻硬的土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夜间的军营少了白日的喧哗,多了几分肃穆与宁静,只有巡逻队整齐的脚步声和远处隐约的马嘶声传来。
他们没有谈论军务,也没有讨论器械,只是静静地走着。萧煜偶尔会指着一处营垒或工事,简单说几句其建造的用意或经历过的小战役,苏墨则安静地听着,将这些信息与她白日观察到的营地布局一一印证,受益匪浅。
不知不觉,便走到了苏墨居住的营帐前。“好了,早些休息。”萧煜停下脚步,语气不容置疑,“明日不许再如此忘我。身体是根本,记住了?”“记住了,萧大哥。”苏墨乖巧应下,“你也早些休息。”看着苏墨进入帐中,萧煜这才转身,脸上的温和迅速收敛,恢复了一贯的冷峻。他并未回自己帐中,而是径直朝着中军大帐走去。
大帐内,萧明宇仍在灯下研究北疆舆图。“父亲。”萧煜行礼。“嗯,回来了。墨丫头安置好了?”萧明宇抬起头,随口问道。“是。方才陪她用了饭,已送回帐中休息。”萧煜答道,随即神色一正,开始汇报,“父亲,今日墨丫头在校场观练,提出可改进弩车轴轱,以滚动摩擦替代滑动摩擦,儿已命匠作营尝试。此外,她观士兵操盾,似已在设计改良盾牌,使之更合人力、更轻便坚固。几位老师傅看过草图,皆叹服不已。”
萧明宇听着,抚须的手停下,眼中爆发出惊喜的光芒,忍不住赞叹道:“好!好啊!观察入微,直指要害,奇思妙想更是层出不穷!苏秉忠真是生了一对好儿女啊!翰章贤侄文采斐然,胸有沟壑;墨丫头更是……唉,可惜,可惜是个女儿身!若为男儿,加以教导,假以时日,必是我朝一员不可多得的良将帅才!”
他的叹息声中充满了由衷的惋惜,但随即又被欣慰取代:“不过,能发现此等璞玉,引其才用于正途,亦是煜儿、焕儿之功,于我北疆军、于朝廷,皆是大幸!煜儿,定要好生照顾,绝不能让她受了委屈。”
“儿子明白。”萧煜郑重应下。
话题随即转入正事。父子二人就如何利用当前局势,进一步布局,引蛇出洞,最终将“鬣狗”及其朝中保护伞赵氏一党连根拔起,进行了深入的商讨。每一步计划都需周密部署,考虑各种可能。
正商议间,帐外亲兵禀报:“将军,二公子有密信送到!”“快呈上来!”萧煜立刻道。
亲兵送上一封封着火漆的信函。萧煜迅速拆开,借着灯光看完,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将信递给父亲:“父亲,果然不出所料。焕弟来信,赵友志在朝堂针对翰章兄不成,已暗中派人前往清泉镇,意图对苏伯父和静姝姐姐不利,想以此威胁墨丫头,甚至策反!”
萧明宇接过信快速浏览,眼中寒光一闪:“哼!宵小之辈,尽是这般下作手段!既如此,我们便将计就计!”
父子二人对视一眼,瞬间达成了默契。他们立刻就如何利用这条线索,反向布局,既保护苏家亲人,又能抓住赵友志的切实罪证,进行了更周密、更详细的谋划。帐内的灯火,直至深夜仍未熄灭。
而远在清泉镇的苏家,此刻却是一片温馨。苏静姝收到了苏翰章报平安的家书,得知小妹已平安抵达北疆军营,并深受萧将军父子看重,正在发挥所长。
灯下,她将信递给父亲苏秉忠,眼中满是骄傲与欣慰:“爹,您看,翰章信中说,墨儿在北疆很好,萧将军很是赏识她。咱们的墨儿,是真的有出息了。若是祖母她老人家在天有灵,知道孙儿孙女们都这般争气,不知该有多高兴。”
苏秉忠识字不多,但听着女儿的念诵,粗糙的手掌摩挲着信纸,眼眶微微湿润,连连点头:“好,好……孩子们都好,都好……你祖母苦了一辈子,临走前最放不下的就是你们几个。如今看到你们都有了出息,她在天上也能安心了。”他想起逝去的母亲,心中既有酸楚,更多的是儿女成才带来的宽慰与自豪。
他们浑然不知,一场针对他们的阴谋已然展开,而另一张保护他们的大网,也已在遥远的北疆和京城,悄然织就。命运的齿轮,正在各方势力的博弈下,缓缓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