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紫禁城太和殿前,百官肃立,旌旗招展。传胪大典如期举行,庄严肃穆的礼乐声中,鸿胪寺官员手持金榜,声若洪钟,依次唱响本届殿试三甲及进士及第者名姓。
每一个名字被念出,都引发现场一阵细微的骚动和无数羡慕的目光。当唱到“一甲第三名,探花及第——江南道清泉县,苏翰章!”时,人群中的苏翰章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冠,压下心中翻涌的激动,稳步出列,于御道左侧下跪谢恩。清朗的声音在广场上回荡:“臣,苏翰章,叩谢天恩!”
他并未止步于此。紧接着,“一甲第二名,榜眼”、“一甲第一名,状元”的名次依次公布,苏翰章的名字虽定格在探花,但其年仅弱冠便以匠户之子身份高中一甲,已足以震惊全场,成为本届科考最大的黑马之一!无数道目光聚焦在他身上,有赞赏,有好奇,也有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唱名毕,新科进士们依礼谢恩。随后,皇帝陛下升座,亲自接见三鼎甲及部分表现优异者。轮到苏翰章时,他再次大礼参拜,垂首聆训。
御座上的皇帝看着阶下这位年轻俊朗、气度沉静的新科探花,想起他那篇颇具巧思的策论,温言勉励道:“苏卿年纪轻轻,便有如此务实见解,于工于兵皆有涉猎,甚好。望尔日后勤勉王事,不负朕望,亦不负所学。”
苏翰章心头一热,恭敬应答:“臣本寒微,蒙陛下不弃,拔于草莽。天恩浩荡,没齿难忘。臣定当竭尽驽钝,鞠躬尽瘁,以报陛下知遇之恩,为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尽忠效力!”言辞恳切,态度恭谨,既表达了感激,也展现了抱负,令皇帝微微颔首,颇为满意。
传胪大典后,便是盛大的琼林宴。宴设于礼部花园,新科进士们与朝中重臣、学界泰斗共聚一堂,饮酒赋诗,畅谈国事,这是步入仕途的第一次重要社交。
苏翰章作为一甲探花,自然成为全场焦点之一。他举止得体,谈吐不凡,既不卑不亢,又保持着后学的谦逊。其策论中体现实学思想的观点,引起了部分务实派官员的浓厚兴趣,纷纷与他交谈。他也借此机会,初步结识了一些未来的同僚和可能的上司。
席间,他甚至看到了那位曾有一面之缘、其家族与李老大人有旧的惠亲王。郡王对他颔首示意,眼中带着些许赞赏,虽未深谈,但无疑是一个积极的信号。苏翰章心中记下,知道这条线日后或可重启,但需谨慎经营。
琼林宴后,最是风流热闹的簪花游街开始了。苏翰章身着绯红探花袍,帽插金花,骑着高头大马,与状元、榜眼并辔而行,穿过京城最繁华的街道。道路两旁,人头攒动,欢呼喝彩之声不绝于耳。鲜花、香囊、手帕如雨点般抛向他们。
阳光明媚,春风得意。苏翰章端坐马上,面含微笑,向道路两旁的人群致意。这一刻,荣耀加身,光芒万丈。寒窗苦读的艰辛,家族多年的期盼,在此刻似乎都得到了加倍的回报。他目光扫过一张张兴奋羡慕的面孔,心中豪情涌动,但更深处的理智却在提醒他,这仅仅是开始,脚下的路还很长,京城的繁华与荣耀之下,隐藏着更多的机遇与挑战。
接下来的日子,苏翰章陷入了忙碌的应酬之中。同年之间的拜会,拜谢座师、房师,拜谒朝中可能对其仕途有影响的重臣……日程排得满满当当。他暂居的那处由萧焕提供的清静小院,也变得门庭若市。
苏翰章深知人脉的重要性,但他始终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和谨慎的态度。对于各方递来的橄榄枝,他既不轻易拒绝,也不盲目投靠,多以新科进士需潜心学习、熟悉政务为由,婉言应对,给自己留下了充足的观察和选择时间。他谨记自己“务实”的标签,在与他人交谈时,也多请教实务问题,而非空谈风月,这反而让他在一众新科进士中显得格外沉稳可靠。
这日傍晚,苏翰章刚送走一波访客,略显疲惫,正想静心读会儿书,门外便传来了熟悉的爽朗笑声。只见萧焕一袭锦袍,摇着折扇,笑眯眯地走了进来。
“翰章兄,恭喜恭喜!探花及第,琼林簪花,如今可是名动京城了!这几日怕是门槛都被踏破了吧?”萧焕打趣道,自顾自地在桌前坐下。
苏翰章见到是他,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容,亲自为他斟茶:“萧二公子就别取笑我了。不过是侥幸得中,比起京城真正的青年才俊,翰章还差得远。这几日确是疲于应付,正想寻个清静。”
两人说笑几句,萧焕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神色变得认真起来。他放下茶盏,压低了些声音:“翰章兄,今日前来,一是道贺,二是有些……关于清泉镇的消息,需告知于你。”
苏翰章心中一凛,立刻坐直了身体:“清泉镇?家中出了何事?”他首先想到的是父母妹妹。
“家中暂且无事,伯父伯母和墨姑娘都安好。”萧焕先安抚了一句,随即语气沉重起来,“是刘德安、赵登明两家。”
他缓缓道来,内容竟与第七十五章中北境将军府定下的策略及后续发展惊人地吻合:“据我们得到的消息,刘德安因丢失重要信物,已被其背后之人视为弃子。加之他利令智昏,竟妄图私通边将(此事已被截获),更是触怒了‘上面’。赵登明亦卷入其中,试图祸水东引……最终,刘德安父子在外出时‘意外’坠崖身亡,赵登明父子也在归途中‘意外’落水而亡。此事……已然了结。”
虽然心中对刘、赵二人恨之入骨,但听到他们竟以如此突兀惨烈的方式同时毙命,苏翰章还是震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他立刻意识到,这绝非简单的“意外”!
“这……竟是如此?!”苏翰章声音有些干涩,“是……萧将军……”他下意识地看向萧焕。
萧焕摆了摆手,神色莫测高深:“翰章兄,有些事,心照不宣即可。北疆军务繁忙,家兄也只是恪尽职守,清除了一些可能危害边防稳定的蠹虫罢了。此事牵扯甚广,背后脉络复杂,能以此种方式了结,未波及更多,已是最好的结果。至少,尊姐静姝姑娘及其幼子,如今算是安全了,且顺利接手了刘家产业。”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着苏翰章:“此事你知道便可,对外切莫深究。如今你已是朝廷新贵,目光当向前看。清泉镇的尘埃落定,于你,于苏家,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扫清了诸多障碍。”
苏翰章是何等聪明之人,立刻明白了萧焕话中的深意和警告。他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郑重拱手:“多谢萧二公子告知真相。翰章明白其中利害,定当守口如瓶。此番……多谢将军与公子暗中周全之恩!”他深知,若非萧家出手,苏家想扳倒刘、赵两家,几乎不可能,甚至可能反遭其害。
萧焕笑了笑,恢复了几分平日的不羁:“诶,你我之间,何须言谢。只是提醒兄台,如今身份不同,朝中各方势力错综复杂,日后行事,需更加谨慎周全。对了,今日前来,还有一事,几位朋友在荟英楼设了小宴,专程想为你庆贺,也介绍几位京中俊杰与你相识,不知翰章兄可否赏光?”
苏翰章知道这是萧焕在帮他拓展人脉,自然应允。只是心中,已被清泉镇的惊天变故搅得波澜起伏。
数日后,朝廷任命下达。苏翰章被授予翰林院编修之职,这是状元、榜眼、探花的惯例优秀之选,意味着他正式步入了清贵的翰林官行列,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获准休假后,苏翰章一刻也未曾多留,立刻收拾行装,踏上了归乡之路。与来时寒酸低调不同,此次回乡,他是新科探花、翰林院编修,自有官驿接送,仪仗虽不奢华,却已显露出官身气派。
一路无话。越是接近清泉镇,苏翰章的心情就越是复杂。荣耀归故里固然欣喜,但想到家中巨变,姐姐的遭遇,仇人的覆灭,以及这其中隐藏的惊心动魄的暗战,他就无法完全轻松起来。
马车终于驶入了清泉镇地界。闻讯而来的乡邻早已将道路围得水泄不通,欢呼声、鞭炮声震耳欲聋。苏秉忠、孙巧莲穿着崭新的衣服,在苏墨和两个小儿子的搀扶下,早早等在镇口,望眼欲穿。苏静姝也带着孩子,站在稍后方,看着弟弟的官驾缓缓驶来,眼中含泪,却是欣慰的泪水。
苏翰章下了马车,与父母姐弟相见,自是百感交集,一番激动人心的场面。他被热情的乡邻簇拥着,风光无限地回到了苏家小院。此刻的苏家,门楣光耀,彻底洗刷了往日匠户之家的卑微。
当晚,家中设宴庆祝,至亲团聚。席间,苏静姝寻了个机会,将小文的证词悄悄交给了苏翰章,低声告知了祖母冤死的全部真相。
苏翰章握着那薄薄却重逾千钧的纸页,听着姐姐的叙述,眼中怒火与悲痛交织。他这才知道,祖母之死竟如此惨烈,墨妹早年病弱竟也源于那二人的毒计!虽然元凶已遭天谴,但这血海深仇,他永世难忘!
“姐,你放心。”苏翰章的声音低沉而坚定,“祖母的冤屈,苏家受的苦,我都记下了。如今我既已入朝,便有了能力护佑家人,查清往事。这份证词,将来必有大用!”
夜深人静,喧嚣散去。苏翰章独自站在院中,仰望星空。故园依旧,却已物是人非。荣耀的背后,是沉甸甸的责任和未完全散去的迷雾。刘、赵虽死,但他们背后的“鬣狗”究竟是谁?萧家在此事中扮演的确切角色为何?未来朝堂之上,等待他的又是怎样的风云变幻?
他看着手中那份染血的证词,又想起离京前萧焕那意味深长的眼神。一切都昭示着,清泉镇的尘埃虽暂时落定,但他苏翰章的人生,以及苏家的未来,正卷入一个更深、更广阔的旋涡之中。
前程似锦,却也步步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