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元宝与刘文昊的毒计,如同隐匿在春风中的冰针,悄无声息地刺向看似渐趋平稳的苏家。
这日,苏秉忠刚将一套为镇上李秀才精心打造的书桌椅交付完毕,工棚里正忙着赶制柳秀才订单要求的雕花活计。几个平日里游手好闲的泼皮,晃悠到了苏家附近,看似无所事事地蹲在墙角晒太阳,目光却时不时瞟向工棚里那些已近完工和待交付的家具。
其中一人,唤作王五,是镇上出了名的混不吝,拿了好处便什么腌臜事都敢干。他瞅准苏秉忠转身去取工具的间隙,对同伴使了个眼色,装作被绊倒的样子,哎哟一声就朝着一个刚上好漆、正准备明日交付的多宝阁撞去!
这一下若是撞实了,不仅漆面要花,那精巧的榫卯结构也难保不会松动开裂。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沉稳有力的手猛地从旁伸出,牢牢扶住了王五的胳膊,止住了他前冲的势头。
“几位兄台,小心脚下。”苏翰章不知何时出现在工棚门口,一身半旧青衫,面色平静,眼神却锐利如刀,扫过那几个泼皮。他身后还站着两位同窗,皆是读书人打扮,正有些讶异地看着这一幕。
王五吓了一跳,没料到苏翰章会突然出现,还被抓个正着,顿时有些讪讪,支吾道:“原……原来是苏秀才,地滑,没站稳,没站稳……”
苏翰章淡淡一笑,并未深究,只道:“工棚杂乱,恐伤了各位。若无事,还请移步。”语气虽客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逐客令。
那几个泼皮见有读书人在场,不敢造次,灰溜溜地走了。苏翰章看着他们的背影,眼神微冷。他今日特意邀了同窗来家“赏鉴新作”,恰巧撞见,绝非偶然。
事后,苏墨仔细检查了那多宝阁,确认无恙,才松了口气。“二哥,看来他们开始动手了。这次是‘意外’碰撞,下次不知是什么。”
苏翰章点头:“放心,日后我多留意。交付时也会多请人见证。”
第一次出手便碰了钉子,赵元宝得知后,恼羞成怒,立刻启动了第二计。
几日后,镇上茶楼酒肆间,开始流传起一些闲言碎语。
“听说了吗?苏木匠家那新式家具,看着光鲜,用的可不是什么好料子!”“是吗?不是说做工很好吗?”“嘿,表面功夫罢了!有人亲眼看见他家后门半夜运进去一些带着虫眼的木头呢!”“真的假的?那可缺了大德了!读书人最忌讳这个,要是用了虫蛀的木头放书,岂不晦气?”
流言如同污水,悄悄蔓延,虽未指名道姓,但指向性明确。一些原本有意向的顾客闻言,不禁犹豫起来。
这风声自然也传到了苏家人耳中。孙巧莲气得直哆嗦,恨不得立刻出去与人理论。苏秉忠更是脸色铁青,对他来说,质疑他的手艺和用料,简直是最大的侮辱。
“爹,娘,别动气。”苏墨反而最为冷静,“他们这是见硬的不行,想来软的,毁咱家的名声。我们越是理论,他们传得越凶。”
她看向苏翰章:“二哥,是时候了。”
苏翰章会意,次日便邀了包括柳秀才在内的几位在镇上颇有声望的学子文人,来到家中。他并未直接提及流言,而是以“请教木作鉴赏”为名,请诸位品评父亲的新作,并“无意间”带领众人参观了工棚一角堆放的上好木料——那些都是真金白银买来的干透、无瑕的良材,与流言中的“虫蛀霉木”截然相反。
参观过程中,一位与苏翰章交好的同窗“恰好”提起近日听闻的些许风言风语,语带疑惑。柳秀才等人闻言,再看苏家这坦荡磊落、用料扎实的景象,顿时了然,纷纷斥责那散播谣言者居心叵测。
柳秀才更是当场朗声道:“苏师傅匠心独运,用料考究,乃我等亲眼所见!日后若再闻此等不实之言,柳某第一个不答应!定要揪出那背后中伤的小人!”
文人清议,力量不容小觑。经此一事,那污蔑木料的流言不仅未能动摇苏家根基,反而让更多人对苏家的诚信与手艺有了更深的认可。柳秀才等人离去后,更是主动为之辟谣,“苏工用料扎实”的口碑传播得更广。
赵元宝得知计策再次失败,且差点引火烧身,气得砸了手边的茶杯,却一时也无计可施。
接连两次挫败,让苏家上下更加警惕。苏墨深知,对方绝不会善罢甘休。她与父亲商议后,做出了一个决定:将所有交付出去的家具,都在一个极其隐蔽的榫卯接口处,用特制的细锥,刻下一个极小的、独一无二的“苏”字标记。此举不为炫技,只为日后若真有人拿仿冒或损坏的家具来讹诈,这便是最有力的铁证。
苏秉忠默默照做了。这小小的标记,倾注了他对自身手艺的骄傲和对家人的守护。
就在苏家严阵以待,准备迎接对方下一波暗算时,苏静姝通过胭脂铺伙计,再次冒险递出一个紧急消息:刘文昊因接连失败,被赵元宝痛斥,近日焦躁异常,似乎又在密谋什么,且可能与县衙仓库的那批“来历不明”的木料有关。消息末尾还提及,赵元宝似乎有意派人去接触那些已购买苏家家具的顾客,具体意图不明。
山雨欲来风满楼。苏墨看着纸条,眉头紧锁。对方这次,又想从何处下手?已售出的家具?还是想从顾客身上做文章?
苏家小院再次绷紧了神经。他们就像溪流中的巨石,任凭暗流如何冲击,始终岿然不动,默默积蓄着力量,等待着未知的风浪。
赵元宝接连受挫,如同一头被激怒的困兽,羞恼之余,更是发狠要将苏家彻底摁死。明的暗的阴招效果不彰,他便将目光投向了更根本的地方——苏家的生计源头。
这一日,苏秉忠如常去相熟的木材行采购下一批木料,却被告知常用的几种木料暂时缺货,掌柜的言辞闪烁,眼神躲闪。接连问了几家,皆是如此,不是库存不足,便是价格陡然上浮了三成不止,且言明若要预订,需付全款,交货期还无法保证。
与此同时,镇上另外两家规模稍大的木匠铺主人,像是约好了一般,先后“路过”苏家,言语间酸溜溜地提起如今好木料难寻,价格飞涨,抱怨苏家搞什么“新式”家具,引得那些穷酸秀才追捧,把市面好料子的价都抬高了,让他们这些老老实实做传统家具的难以为继云云。
这软硬兼施的排挤之意,已是昭然若揭。
苏秉忠铁青着脸回到家中,蹲在工棚门口,闷头抽着旱烟,愁云满面。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手艺再好,没有木料,一切都是空谈。孙巧莲得知消息,也是心急如焚,刚刚见好的家计,眼看又要陷入困境。
“定是那赵元宝和刘文昊搞的鬼!”苏翰章从书房出来,听完父亲所言,俊朗的面容上笼罩着一层寒霜,“他们这是想釜底抽薪,联合木材行和其他木匠铺,挤垮我们家!”
这招确实毒辣。直接掐断了原材料供应,又挑动同行嫉妒,将苏家孤立起来。若应对不当,苏家刚有起色的生意立刻就会夭折。
苏墨蹙眉沉思片刻,开口道:“爹,二哥,他们能联合镇上的木材行,无非是威逼利诱。但木料生意,并非只有清泉镇一家。我们可否舍近求远?”
苏翰章闻言,眼中精光一闪:“三妹所言极是!镇上的木材行惧他赵家权势,但邻县、乃至府城的木材商,却未必买他赵元宝的账!只是……远程采购,运输成本高昂,且木料质量难以亲自把控,风险不小。”
“质量把控,或可有一法。”苏墨看向父亲,“爹,您是否认得可靠的老师傅,或是极有经验的拉木料的老把式?或许可以雇请一位,代为跑一趟邻县或府城的木材市场,代为挑选?工钱我们可以付高一些。”
苏秉忠沉吟着,缓缓点头:“倒是有两个老伙计,手艺好,眼力也毒,如今在家含饴弄孙,或许能请动一个。”
“好!”苏翰章一击掌,“此为一策。此外,我即刻修书几封,给在邻县和府城书院就读的几位同窗好友。请他们帮忙打听一下当地信誉好、价格公道的木材商,或许能牵上线,日后也可长期合作,免得受制于人。”
他思路清晰,立刻想到了借助自己的人脉资源破局。
“还有,”苏墨补充道,“那些抱怨的本地木匠铺,也未必真心都想跟着赵元宝走。或许只是惧其权势,或是一时被煽动。二哥不妨找个机会,与其中那家规模最大、以往名声尚可的李记木匠铺东家‘偶遇’一番,晓以利害?”
苏翰章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妹妹的意图:“三妹的意思是……分化?”
“嗯。”苏墨点头,“赵元宝能许给他们好处,我们也能。我们的新式家具,与他们做的传统家具,客源其实并不完全重叠,甚至还能带动更多人关注家具好坏,对整个行业未必是坏事。或许可以暗示,若木料供应恢复,苏家日后忙不过来时,有些普通的部件或初加工,可以考虑分包给他们做,互利互惠。总好过被赵家钳制,大家一起受损。”
苏翰章眼中露出赞赏之色:“此计大善!既化解矛盾,又能为自己找到潜在盟友,甚至扩大产能。我明日便去寻那李东家谈谈。”
计议已定,苏家立刻行动起来。
苏秉忠亲自出面,以厚礼和诚心,请动了一位早已退休在家、但眼力经验极佳的老木匠周师傅,答应不日便动身前往邻县最大的木材集散地代为采买。苏翰章的书信也很快由驿卒送出。
翌日,苏翰章“恰好”在茶馆遇到了李记木匠铺的李东家。苏翰章并未低声下气,而是不卑不亢,先是闲聊了几句近日木料行市,随后便坦诚了自家目前的困境,并一针见血地指出,这背后是有人不想看到清泉镇的木匠行当有好日子过。
“李东家,”苏翰章诚恳道,“苏家做些新样式,并非要与诸位老师傅抢饭吃。不过是谋条活路罢了。如今有人借此生事,卡住所有人的喉咙,抬高原价,最终受损的是整个行当。若大家都能用到价廉物美的好木料,生意各做各的,岂不比现在这样互相耗着强?”
他顿了顿,抛出橄榄枝:“不瞒您说,家父已托人去外县寻购木料。若此事能成,日后货源稳定了,苏家生意若还能维持,一些雕花繁琐或需求量大的普通部件,或许还需仰仗李记这样手艺扎实的铺子帮衬一二。总好过如今大家守着高价料,甚至无料可用,白白便宜了那些囤积居奇、煽风点火之人吧?”
李东家本就是精明生意人,先前被赵元宝的人煽动,有些眼红苏家,又有些惧怕赵家权势。如今见苏翰章亲自前来,言辞恳切,分析得又在情在理,更是给出了实实在在的合作可能,心中那点怨气和不平顿时消了大半。仔细一想,确实,被赵家当枪使,对自己半点好处没有。
他沉吟片刻,态度明显缓和下来:“苏秀才所言……也有道理。只是那赵家……”
“赵家势大,但我苏家也并非任人揉捏之辈。”苏翰章语气淡然,却自有一股自信,“家父的手艺,便是立身的根本。更何况,读书人最重清誉,若有人行事太过,翰章虽不才,也认得几个能说得上话的同窗师长。”
这话软中带硬,既表明了态度,也暗示了并非全无倚仗。李东家心中凛然,对苏家更是高看一眼。
此后几日,镇上针对苏家的木材封锁悄然出现了松动。虽然价格仍未完全回落,但至少已有木材行愿意少量供货,态度也客气了许多。李东家更是暗中联系了另外两家关系不错的木匠铺,传达了苏家的意思,几人一合计,都觉得与其被赵家掐着脖子,不如与苏家维持表面和气,甚至有机会合作。
赵元宝万万没想到,他自以为釜底抽薪的毒计,竟被苏翰章一番合纵连横,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不仅未能困死苏家,反而让苏家在逆境中展现出惊人的韧性和智慧,甚至隐隐有将危机转化为机遇的势头。
他得知消息后,气得几乎吐血,却又一时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看着苏家再次稳住了阵脚。
苏家工棚里,刨花再次纷纷扬扬地飘起。这一次,那富有节奏的敲击声里,似乎更多了几分历经风雨后的沉稳与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