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里混入了一丝海风。魏东推开重症监护室的窗户,让夜风稍微吹散病房里凝滞的空气。月光透过百叶窗,在莫纯苍白的脸上投下条纹状的阴影。三天过去了,她仍然时醒时睡,但医生说她强悍的生命力正在一点点战胜伤痛。
今晚月色很好。
周医生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老式保温杯。他走近病床,将杯子放在床头柜上,旋开盖子——里面是几朵漂浮在水面的小白花,形似梅花,但更纤弱些。
珍珠梅。周医生注意到魏东的目光,今早特意去花店找的。当年红雀俱乐部的后巷就长满了这种野花。
魏东轻轻捏起一朵,指尖传来细微的绒毛触感。花心一点嫩黄,像是谁不小心滴落的颜料。
1976年8月...他试探性地开口。
20日。周医生准确接上日期,从公文包取出一个牛皮纸档案袋,香港气象记录显示,那天最高气温34度,红雀俱乐部的空调坏了。
档案袋里是几张泛黄的照片,最上面那张拍摄于某个装修华丽的门厅,水晶吊灯下站着几个穿旗袍的女人。照片角落的日期显示:1976.8.15。
这是...
红雀俱乐部被查封时警方拍的。周医生的指尖轻点照片右侧一个模糊的侧影,看这个穿灰色西装的男人。
魏东凑近细看,那是个高瘦的中年男子,金丝眼镜反射着吊灯的光,看不清眼神。他站在楼梯拐角,似乎正要上楼。
莫爷。周医生的声音不自觉地压低,那天他是去买人的。
第二张照片更加模糊,像是有人偷拍的:长长的走廊,两侧是编号的房间,一个穿白裙的少女被两个壮汉架着拖向尽头,旁边是看起来气急败坏的女人。
林小纯。周医生的声音发紧,你母亲后来告诉我,她被卖到红雀那天穿的正是这条裙子。
魏东的胃部一阵绞痛。照片上的少女低着头,但紧绷的下颌线透露出倔强。她的赤脚在地毯上拖出两道痕迹。
莫爷本来是要见另一个女孩。周医生翻到第三张照片——红雀内部的豪华包间,莫爷坐在沙发上,面前跪着个穿红旗袍的姑娘。但他听到隔壁房间的动静...
监护仪突然发出警报。他们同时转头,发现莫纯的眼睛睁开了,正直勾勾地盯着照片。她的嘴唇蠕动着,氧气面罩上立刻蒙了一层白雾。
护士匆匆赶来检查,但莫纯挣扎着要坐起来,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那些照片。最终医生不得不给她注射了镇静剂。在药物起效前的最后一刻,她含糊地吐出几个字:
...花瓶...碎了...
当病房重归平静,魏东和周医生退到走廊上。夜班护士好奇地瞥了眼他们手中的照片,又低头继续写记录。
什么花瓶?魏东问。
周医生摇摇头:等明天她精神好些再问吧。不过...他犹豫了一下,红雀确实以强迫女孩们打碎古董赔罪为手段调教人。
走廊尽头的挂钟指向凌晨两点。魏东毫无睡意,他反复翻看那些照片,试图拼凑出那个夏夜的真实情景——十八岁的林小纯如何从被卖的少女,变成后来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莫纯。
第二天中午,莫纯的状态明显好转。当魏东走进病房时,她正自己拿着勺子喝粥,虽然手抖得厉害,但眼神清明了许多。
照片。她放下勺子,直接伸出手。
魏东把昨晚那些照片递给她。莫纯的手指在触碰到第一张时微微发抖,但很快稳住。她盯着那个模糊的侧影看了很久,突然轻笑一声:
他那天戴的是蓝色领带。她的声音因久未开口而嘶哑,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唯一一条好领带。
窗外的阳光透过纱帘,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监护仪的导线从病号服里延伸出来,随着她的呼吸微微晃动。
红雀的空调坏了,走廊尽头的房间最闷热。莫纯的声音渐渐有了力气,他们把我扔在那里,说要晾一晾我的脾气。
她的指尖划过照片上被拖拽的少女,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另一个自己。
傍晚时分,我打碎了房间里的花瓶——故意的。莫纯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清代青花瓷,妈妈桑的心头好。她冲进来要教训我,我用碎片划伤了她的脸。
魏东这才注意到照片上其中一个女人脸上确实贴着纱布。
吵闹声引来了莫爷。莫纯的眼神变得遥远,他站在门口看了很久,然后问妈妈桑多少钱。
她突然咳嗽起来,魏东连忙递上水杯。杯底沉着两朵珍珠梅,是今早新换的。莫纯看着那些小花,表情柔和了些。
妈妈桑开价五千。莫爷数了三千现金放在桌上,说就这个价,不卖我走了她模仿着老上海的口音,惟妙惟肖,最后以四千成交,我后来才知道那是他当时全部的积蓄。
窗外的云飘过,阳光忽明忽暗。莫纯的精神明显开始不济,眼皮渐渐沉重,但她坚持继续讲述:
他带我出了红雀,在第一个路口就说你自由了莫纯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被角,我本该转身就跑的,但...
她的声音低下去,目光落在杯中的珍珠梅上。小花在水面轻轻旋转,像是回到了那个夏夜的风中。
但你留下了。魏东轻声说。
莫纯点点头:我问他为什么买我。他说...她的声音哽住了,过了几秒才继续,你打碎花瓶的眼神,像极了我妹妹
监护仪发出轻微的声。莫纯的手慢慢移到锁骨下方,那里有一个几乎褪尽的烫伤疤痕——字母的形状。
他妹妹叫莫琳,1967年死在一个恶棍手里。她的指尖描摹着那个疤痕,我后来自己烫了这个标记,用的是他的烟斗。
魏东想起在别墅看到的那些照片——年轻的莫纯和莫爷之间总是保持着微妙的距离。现在他明白了,那是一种克制的哀悼,对永远无法成为的遗憾。
他带我去诊所处理伤口,然后是他家。莫纯的描述像一幅幅褪色的老照片:堆满外文书的公寓,阳台上晒着的白衬衫,浴室里薄荷味的香皂。让我睡客房,每天早上在餐桌上放十港币和一张字条——买饭吃,别乱跑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眼皮开始打架。魏东轻轻握住她的手——那只曾经握过无数凶器的手,现在脆弱得像风中的枯枝。
第三天晚上,他带回一套校服。莫纯的嘴角微微上扬,让我第二天去报考夜校。我说我要报仇,他就...
她突然掀开病号服下摆,露出腰侧一道十厘米长的疤痕:用戒尺打了我十下。说报仇需要脑子,不是蛮力。
监护仪发出轻微的警报声,护士探头看了看又退出去。莫纯疲惫地靠回枕头上,但眼神依然明亮。
夜校上了两周,他就开始教我别的。她压低声音,如何观察人,如何用钢笔当武器,如何在被跟踪时甩掉尾巴...
魏东想起自己小时候,莫纯来家里做客时总爱玩找不同的游戏。现在他才明白,那都是杀手的基本训练。
有天晚上,我发现他在书房擦枪。莫纯的声音更轻了,我问他能不能教我。他笑了,说小姑娘不该碰这个...
这是她第二次提到这个称呼。魏东想起莫爷信里的落款,心头一热。
后来呢?
我偷了那把枪。莫纯得意地眨眨眼,藏在枕头底下三天他才发现。作为惩罚,他让我擦了一个月枪。
窗外的云飘过,阳光忽明忽暗。莫纯的精神明显开始不济,眼皮渐渐沉重,但她的手仍紧握着那个水杯,仿佛那是与过去唯一的联系。
小姨,休息吧。魏东轻声说,明天再继续。
莫纯摇摇头,挣扎着又坐起来一点:最重要的部分...红雀后巷...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监护仪上的数字开始波动。魏东正要叫医生,她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信...现在可以...
护士闻声赶来,见状立刻给她戴回氧气面罩。在药物作用下,莫纯很快陷入沉睡,但她的手指还保持着那个的手势。
魏东轻轻掰开她的手指,发现掌心里攥着一把小小的钥匙——正是瑞士银行保险箱那把。
夜深了。医院走廊的灯光调暗了一半,只剩下护士站的台灯还亮着。魏东坐在长椅上,终于拆开了那封莫纯留给他的信。
信纸是医院便签,字迹因手抖而歪斜:
东子:
当你读到这封信,我应该已经去见莫爷了。别难过,这是我等了四十年的约会。
保险箱里有本日记,记录了我所有的。烧掉它或者出版它,随你决定。钥匙背面有编号。
关于你父亲的事,我必须告诉你真相。他不是死于车祸——1985年9月3日,我在深圳杀了他。他是雷万山安插在公安系统的眼线,负责清除内部叛徒。你母亲一直不知道,这是我对她最大的亏欠。
我留了笔钱给你,在苏黎世机场的储物柜A17。密码是你生日倒过来。不是补偿,只是希望你别像我一样,一辈子为钱杀人。
最后,去趟红雀后巷吧,替我摘支珍珠梅。如果看到穿白裙的女孩,告诉她...天总会亮的。
阿纯
信纸上有几处水渍晕开的痕迹。魏东的视线模糊了,他想起母亲葬礼那天,莫纯站在最后一排,墨镜下的眼睛始终盯着墓碑上的照片。现在他明白了那种眼神的含义——不仅是悲伤,还有无法言说的愧疚。
需要毯子吗?
周医生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旁,手里拿着两杯咖啡。魏东默默把信递给他。周医生读完,长叹一声坐在他旁边。
1985年...他揉着太阳穴,那时我刚考上医学院。父亲确实经常去深圳出差...
魏东发现自己竟出奇地平静。三十多年前的恩怨,在莫纯一生的波澜中,不过是朵小小的浪花。
她告诉你珍珠梅的事了吗?周医生突然问。
魏东摇摇头。
1976年那天晚上...周医生的声音变得异常柔和,莫爷带她离开红雀时,在后巷摘了一朵珍珠梅别在她衣领上。他停顿了一下,模仿着老上海的口音:小姑娘,这花又叫六月雪,像你一样,清白又倔强
走廊尽头,护士推着药车经过,车轮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魏东突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摸出那把钥匙——背面果然刻着一行小字:Zurich hauptbahnhof, No.428。
我想去趟瑞士。他说。
周医生点点头:等她稳定些,我陪你一起去。
监护室里,莫纯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他们冲进去时,看到她正挣扎着要扯掉氧气面罩。魏东抓住她的手,发现她正死死盯着窗外——那里,一株野生的珍珠梅在月光下摇曳。
花...她嘶哑地说。
周医生迅速摘了一小支放在她枕边。莫纯的手指轻轻触碰洁白的花瓣,突然露出少女般的微笑。监护仪上的曲线渐渐平稳。
她还会讲下去吗?魏东轻声问。
会的。周医生调整着点滴速度,杀手最重承诺。她答应告诉你一生,就不会少一个字。
月光透过百叶窗,在病床上投下条纹状的影子。莫纯的手慢慢垂下来,指尖还沾着珍珠梅的香气。魏东轻轻握住那只手,感受到微弱但坚定的脉搏。
在这充满消毒水气味的病房里,在监护仪的滴答声中,他仿佛看到了1976年那个夏夜:红雀俱乐部的后巷,闷热的空气里飘着垃圾的腐臭,穿灰西装的男子将一朵珍珠梅别在白裙少女的衣领上,而她眼中的怒火渐渐化作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