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练厅附近的老旧居民楼,楼道里弥漫着常年不散的油烟和潮湿气味。关越拧开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这里以前是个小培训班的教室,倒闭很久了,房东是我一朋友。”他侧身让于倩倩进去,“条件差,但地方够大,隔音……勉强还行。至少比你家强。”
于倩倩踏进门。空旷的水泥地房间,墙壁斑驳,露出里面灰黑的底色,几处墙皮大面积脱落。一面墙装着简陋的把杆,木质粗糙,甚至有些毛刺。对面是一整面巨大的镜子,镜面已经氧化发花,边缘布满蛛网般的裂纹,映出的人影扭曲而模糊。角落里堆着些破旧的垫子和废弃的画架。空气里有灰尘和霉味。
没有地胶,没有专业的音响,没有温暖的灯光,没有并肩训练的同伴。
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被遗忘的废墟。
但她眼里却亮起一点光。“很好。”她说,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产生轻微的回声,“足够了。”
她需要的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一个足够隐蔽,足够让她把所有的屈辱、愤怒和不甘,都砸进每一个动作里的地方。
关越的效率高得惊人。不到半天,简陋的排练室有了基本模样。二手市场淘来的廉价地胶铺上了,虽然依旧硬得硌脚。一个旧的蓝牙音箱连接手机,能放出失真的钢琴曲。他把角落清理出来,搬进来一张折叠行军床,一个暖水瓶,几袋速食食品和水果。
“凑合用。”他言简意赅,“你需要什么,发信息给我。”他留下钥匙,没有过多停留,转身带上了门。
铁门合拢的闷响隔绝了外界。于倩倩站在房间中央,环顾四周。寂静像潮水般涌来,压迫着耳膜。只有尘埃在从高窗斜射进来的光柱里无声飞舞。
她走到那面破镜子前。花白的镜面里,她的身影破碎而模糊,像一个不真切的幽灵。她慢慢抬起手,触摸镜面上那道最深的裂纹,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
这里就是她的战场了。对手是整个世界,也是她自己。
她换上舞鞋,走到把杆前。手指握住粗糙的木杆,深深吸进一口带着霉味的空气,然后缓缓吐出。
开始。
没有热身的音乐,只有她自己的呼吸声和脚踩在廉价地胶上的摩擦声。压腿,开肩,活动脚腕……每一个最基本的热身动作,她都做得无比认真,甚至近乎残酷。肌肉被拉伸到极致,带来熟悉的酸胀痛感,这痛楚奇异地让她感到安心——至少身体还在她的掌控之中。
汗水很快浸湿了额发。她对着模糊的镜子,开始重复《吉赛尔》的片段。第一幕乡村少女的欢快与情愫初萌。那些本该轻盈喜悦的舞步,此刻却带着一股狠劲。她的表情紧绷,眼神锐利,不像陷入爱河的少女,更像一个绷紧了弦、随时准备扑向猎物的战士。
跳着跳着,动作开始变形。视频里那个画面,徐晨靠近的侧脸,他指尖的温度,林洁冰冷的声音,陈露讥讽的嘴脸,张导回避的目光……无数碎片不受控制地钻进脑海,干扰着她的节奏。
一个简单的旋转,她差点被地上不平整的地胶绊倒,踉跄了几步才勉强站稳。
“停下!”她对着镜子里那个狼狈的身影低吼。
她需要绝对专注。
她走回把杆,从头开始。更慢,更用力,把所有的杂念都挤压出去,只留下肌肉的记忆和意志的驱动。一遍,两遍,十遍……直到那段舞蹈只剩下精准的角度和发力,不再承载任何多余的情绪。
中午,她啃着冷面包,喝着白开水,坐在垫子上翻看手机。关于她的讨论依旧沸沸扬扬,甚至扒出了更多所谓的“细节”。有人信誓旦旦地说早就看出她“不安分”,有人分析她之前能拿到重要角色肯定都是“睡上去的”,有人开始抵制她未来的演出。
徐晨的公司宏晨科技发布了一则简短声明,称“视频内容涉及徐晨先生私人生活,属不实剪辑,已交由律师处理。徐晨先生与家人关系和睦,感谢大家关心。”标准的公关辞令,撇清关系,维护形象,只字未提她。
她的心一点点沉入冰窖。他选择了最安全、最符合利益的方式。她甚至能想象出他此刻正如何安抚林洁,如何与公关团队商讨对策。而她,是那个可以被轻易牺牲掉的、无关紧要的“私人生活”。
胃里一阵紧缩,刚吃下去的面包像石头一样堵在那里。
她关掉手机,把它扔到角落。眼不见为净。
下午,她开始攻克第二幕幽灵女王的独舞。这是吉赛尔死后化为幽灵,在月光下哀怨舞蹈的段落,需要极致的控制力和情感爆发力。悲伤、怨恨、绝望、最终的超脱……
她对着破碎的镜子,尝试进入那种情绪。但她的怨恨太具体,太灼热,无法化作舞台上那种虚无缥缈的哀怨。她跳得肌肉贲张,青筋暴露,却只像一场拙劣的模仿。
不对。全都不对。
frustration 像野火一样烧灼着她的内心。她猛地一脚踹在把杆上,粗糙的木刺扎进脚趾,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啊——!”她终于失控地尖叫出来,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撞击回荡,嘶哑而绝望。
她瘫坐在地上,抱着疼痛的脚,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晕开深色的痕迹。孤独、委屈、愤怒、以及对自己无能的憎恶,几乎要将她撕裂。
为什么是她?她只是……只是想要抓住一点温暖,想要一个能让她跳下去的机会而已。她错了吗?错得如此离谱,活该承受这一切?
哭了不知道多久,直到嗓子干哑,眼泪流干。窗外天色渐渐暗淡下来,房间陷入昏沉。
她抬起头,透过模糊的泪眼,看到对面那面破碎的镜子。无数个裂纹将她分割成扭曲的碎片,每一片都映照出她的失败和狼狈。
她看着那些碎片,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家乡那个同样破旧的练功房。镜子也是这样发花,把杆也是这样粗糙。那时她摔了无数次,脚踝肿得老高,疼得直哭。教她启蒙的、腿脚不便的老教师坐在轮椅上,对她说:“倩倩,舞不是用腿跳的,是用这里。”他枯瘦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心口,“镜子碎了没关系,心气不能碎。镜子照不出你全部的样子,但你的舞可以。”
心气不能碎。
她的舞,应该是什么样子?
不是为了证明给谁看,不是为了报复谁,甚至不是为了夺回《吉赛尔》。
只是为了自己。那个曾经在破镜子前,一遍遍跳跃,眼睛里只有光和梦想的小女孩。
她慢慢爬起来,忍着脚趾的疼痛,重新站定。没有音乐,她轻轻哼起《吉赛尔》第二幕那空灵又哀婉的旋律,声音沙哑,不成调子,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
她再次抬起手臂,这一次,不再刻意去表现怨恨与绝望。她闭上眼睛,感受从高窗吹进来的晚风,感受脚底隐隐的痛楚,感受胸腔里那颗依旧在顽强跳动的心脏。
她的动作慢了下来,变得延绵而内在。不再是外放的控诉,而是内敛的咀嚼与承受。每一个呼吸都融入动作,每一次延伸都仿佛在触摸无形的界限。
她不再是于倩倩,也不是那个陷入丑闻的可怜虫。她是一个迷失在月光森林里的幽灵,带着生前未尽的哀愁与爱恋,无声地舞蹈,与黑夜融为一体。
镜子里,那些破碎的影像随着她的动作流动、重组,竟呈现出一种支离破碎却又惊心动魄的美感。
不知过了多久,她缓缓收势,呼吸微促。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远处城市的灯火透过高窗,投下微弱的光晕。
她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关越那辆黑色的SUV不知何时又停回了原地,像一道沉默的守护阴影。他靠在车边,指尖一点猩红明灭。
他没有上来打扰她,只是在那里。在她彻底坠入深渊时,他递给她一根绳;在她试图攀爬时,他守在崖底。
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不是爱情,更像是一种经历过硝烟的战友情谊。
手机在角落亮了一下,是苏桐发来的信息,问她怎么样了,需不需要给她送点吃的,又说了一堆团里的琐事和安慰的话,字里行间透着关切。
于倩倩看着那条信息,手指悬在屏幕上方,久久没有回复。
白天走廊上,苏桐那番“恳切”的求情,此刻回想起来,却像一根细微的刺,扎在心头。当时情绪激动未曾细想,现在冷静下来,才品出几分异样。在那样的场合,越是强调“相信”、“误会”、“付出那么多”,反而越是把她架在火上烤,提醒着所有人她“德不配位”的嫌疑,坐实了她和徐晨之间确有“特殊关系”才换来角色。而最终,顶替她成为A角的,恰恰是苏桐自己。
是她多想了吗?苏桐是她进团后最早的朋友,她们曾一起啃冷掉的盒饭,一起在练功房加练到深夜,互相揉捏酸痛的肌肉,分享少女的心事和梦想。
于倩倩闭上眼,甩开这些猜疑。怀疑唯一伸出援手的朋友,让她觉得自己更加不堪。
她最终没有回信息,只是把手机关机。
肚子饿得咕咕叫,她摸索着找到关越留下的袋子,里面除了面包还有几个苹果。她拿起一个,在衣服上擦了擦,狠狠咬了一口。
果肉清脆,酸甜的汁液在口腔里蔓延,带着一种生机勃勃的力量。
她靠着冰冷的墙壁,慢慢咀嚼着,望着窗外城市的灯火。
一夜之间,她失去了几乎一切:名声、机会、可能存在的爱情、以及原本清晰可见的未来。
但她还活着。还能感觉到饿,感觉到痛。还能跳舞。
脚趾被木刺扎伤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她白天的挫败和失控,也提醒着她之后的重新站起。
心气不能碎。
她低头,看着手中被咬了一口的苹果,像一弯苍白的新月。
路很难,而且会越来越难。但她得走下去。用她的方式。
她站起身,摸黑走到房间中央,再次摆出一个起势。黑暗中,看不见镜子,看不见自己的动作,只能感受到肌肉的收缩与舒展,感受到呼吸的节奏,感受到内心深处那簇不肯熄灭的火苗。
无声地,倔强地,在废墟之上,重新开始。
苹果核划出一道轻微的弧线,落进角落的废纸篓。于倩倩舔了舔嘴角残留的甜涩,胃里那点微不足道的填充感并不能驱散周身弥漫的寒冷与疲惫。脚趾的刺痛在黑暗中变得格外清晰,像一枚埋入血肉的细小图钉,随着心跳一下下地硌着她。
她摸黑找到关越留下的塑料袋,窸窸窣窣地翻找。指尖触到一卷粗糙的布料——是一卷医用胶带,旁边还有一小瓶碘伏和几片创可贴。他总是想得这样周到,周到得几乎让她产生依赖的错觉。
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晕,她蜷缩在地上,费力地处理脚趾的伤口。碘伏棉签擦过破皮红肿的地方,带来一阵尖锐的刺激,她倒抽一口冷气,牙关紧咬,没让自己发出声音。粘好胶布,动作笨拙却坚决。这点痛,和心里那片巨大的、空茫的钝痛比起来,算得了什么。
处理完伤口,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抱紧膝盖。黑暗和寂静像厚厚的茧将她包裹。手机安静地躺在远处,关着机,如同一个被主动抛弃的、连接着过去那个世界的脐带。她知道,只要打开它,无数条恶意的、探究的、甚至可能是虚伪关怀的信息就会像毒蛇一样钻出来,噬咬她刚刚凝聚起一点点的勇气。
不能看。至少今晚不能。
她试图去想《吉赛尔》的旋律,去想第二幕那些飘忽的舞步,但脑海里总是不受控制地闪过徐晨的脸。他微笑时眼角的细纹,他说话时慢条斯理的语调,他指尖偶尔掠过她手背时那看似无意的温热触感。那些细节,曾经被她小心翼翼地收藏,反复咀嚼,当作他确有真心的证据。如今回想,却像一把把淬了冰的刀,割得她体无完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