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凌晨一点十五分,阿飞结束夜班走出阳光小区。十月的夜风已经带着凉意,他下意识摸了摸脖子上的蓝色围巾——黎晓燃上个月送的生日礼物。距离小芳去广州已经过去三周,他们保持着每天简短的问候,却都默契地避开了那个最重要的话题。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秦芬发来的消息:「公司注册文件已提交,明天来签字」。自从决定合伙创业后,秦芬对他的态度变得公事公办,再没有那些暧昧的试探。阿飞说不清是失落还是轻松。
转过街角,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女性压抑的啜泣声从暗巷传来。阿飞停下电动车,循声望去——巷子里,一个穿卫校制服的女孩正被三个男人围堵,其中一人已经扯开了她的衣领。
住手!阿飞不假思索地冲过去。
三个混混转身,为首的黄毛认出了他:又是你?多管闲事的保安!
阿飞这才看清被围住的不是黎晓燃,而是另一个惊慌失措的女生。她左眼淤青,校服领口被撕破了一道口子。
同学,到我身后来。阿飞护在她前面,掏出手机,我已经报警了。
黄毛冷笑一声,从腰间抽出把弹簧刀:上次的账还没算呢!刀锋在路灯下闪着寒光。
阿飞低声对女生说:我数到三,你往大路上跑。
可你——
一、二、三!
女生尖叫着冲出去的同时,黄毛的刀也刺了过来。阿飞侧身避开,一个肘击打在另一人鼻梁上。多年的体力劳动让他比这些被烟酒掏空的小混混强壮得多,但以一敌三还是落了下风。
后背撞上砖墙的瞬间,阿飞想起小芳今早发来的b超照片,那团模糊的小影子是他们未出世的孩子。这个念头给了他不可思议的力量,他一脚踹在黄毛膝盖上,骨头错位的脆响伴随着惨叫。
操!弄死他!另外两人红了眼。
阿飞感到肋下一凉,随即是灼热的疼痛。他低头看到衬衫迅速被染红,却奇怪地感觉不到疼。黄毛举刀再刺时,阿飞用尽全身力气抓住他手腕一拧——
警笛声由远及近。两个混混拔腿就跑,黄毛挣扎着想抢回刀子,刀刃在争夺中划过阿飞的颈动脉。
热血喷涌而出的瞬间,阿飞恍惚看见小芳穿着白色护士服向他跑来,就像他们初遇那天一样明亮。他试图伸手,却重重摔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警笛声、尖叫声、奔跑声都渐渐远去。最后的意识里,他听见那个被救的女生哭喊着:坚持住!救护车马上来了!
黑暗如潮水般涌来。
2.
刺眼的白光。消毒水的气味。远处心电监护仪规律的声。
阿飞艰难地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里有个穿白大褂的身影。
小...芳?他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
醒了?陌生的女医生凑近检查瞳孔,别动,你伤得很重。
记忆碎片逐渐拼凑——暗巷、刀子、喷涌的血...阿飞想抬手摸脖子,却发现全身插满了管子。
那个...女生...他每说一个字都像刀割。
安全无恙。医生调整着点滴速度,你断了三根肋骨,左肺穿孔,颈动脉缝合了十二针。能活下来真是奇迹。
病房门被猛地推开,黎晓燃红着眼睛冲进来,白大褂下摆还沾着血迹:冉大哥!她扑到床边又紧急刹住,生怕碰疼他,我刚刚在手术室帮忙...天啊...
阿飞想笑却引发一阵咳嗽:你...实习?
今天第一天跟急诊班!晓燃的眼泪落在床单上,你怎么这么傻!那个女生都不认识...
医生悄悄退了出去。阿飞努力聚焦视线,发现晓燃已经盘起了头发,胸前别着实习护士的工牌,比上次见面时成熟了许多。
你妈妈...好些了吗?
晓燃点点头,眼泪却流得更凶:下周出院...冉大哥,秦总联系了最好的外科专家,马上从北京飞过来...
正说着,病房门再次打开。秦芬踩着高跟鞋快步走进来,昂贵的羊绒大衣随意搭在手臂上,眼下有明显的青黑。
终于醒了。她站在床尾,声音比往常低沉,为个陌生人拼命,值吗?
阿飞注意到她右手无名指上还戴着婚戒——自从前夫入狱后她反而开始戴的。这个细节让他莫名安心。
公司...
别操心这个。秦芬打断他,转头对晓燃说,护士小姐,能让我们单独谈谈吗?
晓燃不情愿地离开后,秦芬坐到床边,从铂金包里取出平板电脑:看看这个。
屏幕上是一则本地新闻:《保安勇斗歹徒身负重伤,被救女生系某官员独女》。配图是阿飞被抬上救护车的模糊照片。
你救了个大人物的千金。秦芬的嘴角微微上扬,记者都在外面等着采访英雄呢。
阿飞摇摇头,喉咙的伤口让他说话艰难:不...要...
知道你不喜欢出风头。秦芬收起平板,但这是个机会。公司刚起步,这种正面宣传...
秦芬。阿飞第一次直呼其名,为什么...帮我?
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她脸上投下条纹状的阴影。秦芬沉默了很久,久到阿飞以为她不会回答。
因为我这辈子...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从没见过像你这么傻的人。
她站起身,突然俯身在阿飞额头上轻轻一吻,快得像是错觉:专家三点到,我给你换VIp病房。
3.
三天后,阿飞的情况突然恶化。颈动脉缝合处发生感染,高烧不退。迷迷糊糊中,他听到医生在走廊上低声讨论败血症多器官衰竭之类的词。
第四天凌晨,他被剧痛惊醒,发现小芳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她比上次见面时瘦了一圈,眼睛红肿,身上还穿着皱巴巴的护士服,像是刚从广州飞回来。
宝宝...阿飞艰难地抬起手,想摸她的肚子。
小芳的眼泪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没事...宝宝很好...
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小芳熟练地扶他起身,拍着他的背。咳出的血沫染红了纸巾,阿飞这才注意到床头的心电监护仪上,自己的心率快得异常。
医生...说实话...他喘息着说。
小芳的嘴唇颤抖起来:感染引发了...多器官功能障碍综合征。她说不下去了,把脸埋在他手心里。
阿飞突然明白了。他想起父亲临终前也是这样,原本只是肺炎,却因为农村医疗条件差,最终...
晓晓...他想起什么似的,别告诉她...
她在路上了。小芳擦掉眼泪,秦芬派私人飞机去上海接的。
阿飞想笑,这确实像秦芬的风格。他努力抬起手,抚摸小芳的脸:对不起...不能...陪你和宝宝...
别说了...小芳抓着他的手贴在自己腹部,你会好的...你答应过等我们回来...
但他们都清楚这只是安慰。阿飞的目光越过小芳,看向病房门口——黎晓燃站在那里,捂着嘴无声哭泣;秦芬靠在走廊墙上,精致的妆容被泪水晕染;还有匆匆赶来的保安队同事,手里拿着皱巴巴的果篮。
原来有这么多人关心自己。这个认知让阿飞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小芳...他艰难地组织语言,公司...股份...给你和宝宝...
小芳拼命摇头:我不要她的钱...
不...是我的...阿飞每说几个字就要停下来喘息,工资...存折...在抽屉...密码你生日...
小芳再也忍不住,伏在他胸前嚎啕大哭。阿飞轻抚她的头发,像安抚受惊的小动物。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小芳时,她因为抢救失败的小患者而在更衣室哭泣,那时的他也是这样笨拙地安慰她。
叫...晓燃...
黎晓燃小跑过来,跪在床边:冉大哥,我在...
好好学习...当个好护士...阿飞的声音越来越弱,像小芳一样...
晓燃拼命点头,眼泪打湿了床单。
秦芬不知何时也走了进来,站在床尾,背挺得笔直,只有微微颤抖的手指暴露了她的情绪。
秦芬...阿飞努力对她微笑,谢谢...西装...很帅...
秦芬的眼泪终于落下来。这个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女强人,此刻哭得像个孩子:笨蛋...谁让你救人的...谁允许你...
阿飞感到一阵疲惫袭来。他看向窗外,朝阳正缓缓升起,给云层镀上金边。多么美好的早晨啊,适合开始,也适合告别。
晓晓...他喃喃道,快到了吗...
小芳紧紧握着他的手:快了,你再坚持一下...
阿飞点点头。他还有很多话想说,想告诉小芳给孩子取什么名字,想告诉晓燃别记恨她父亲,想告诉秦芬她值得被真心对待...但黑暗再次涌来,比上次更温柔,更难以抗拒。
心电监护仪的警报声刺破黎明。
4.
晓晓赶到医院时,只看到被白布覆盖的遗体。她踉跄着扑上去,掀开白布,阿飞平静的面容像睡着了一样。
我迟了...我迟了...她抱着阿飞的头,泪水打湿了他的脸,阿飞哥...你看看我啊...
小芳红着眼睛上前,轻轻抱住她:他最后还在念你的名字...
晓晓猛地抬头,看到病房里的其他女人——憔悴的护士,眼睛红肿的实习护士,还有那个妆容花掉的女强人。她们都爱着同一个男人,以各自不同的方式。
他救了个女孩?晓晓轻声问。
秦芬点点头,声音异常冷静:官员的女儿。媒体已经报道了,市里要追授见义勇为称号。
真像他会做的事...晓晓苦笑着抚摸阿飞的脸,从小就这样,看不得别人受欺负。
黎晓燃默默递过一个蓝色小盒子:这是...冉大哥从你房东那里拿回来的,一直珍藏在他的衣柜里。我想...应该给你。
晓晓打开盒子,里面全是与阿飞有关的记忆碎片。最上面是那张背面写着我此生唯一的梦的照片。她的眼泪再次决堤。
葬礼定在三日后。小芳坚持要办在他们初遇的那个公园,而不是殡仪馆。他喜欢那里的梧桐树,她说,秋天叶子会变黄。
那天来了许多人——被救女孩的全家,小区里受过阿飞帮助的业主,保安队的同事,甚至还有几位秦芬商业上的竞争对手。阿飞的父母和妹妹也从老家赶来,哭得几乎昏厥。
小芳穿着宽松的黑色连衣裙,已经微微显怀。她拒绝了所有人的搀扶,独自站在墓碑前,手指轻轻摩挲着腹部。
我会告诉孩子,他爸爸是个英雄。她对墓碑说,不是因为你救了什么人,而是因为你每天都努力做个好人。
晓晓上前放下一束白色满天星——小芳最喜欢的花。她已经换上了上海分店的店长制服,胸前别着阿飞送她的廉价发卡。
黎晓燃穿着崭新的护士服,将实习以来的第一枚优秀奖章放在了墓碑前。秦芬则放了一张公司营业执照复印件——飞安保安服务有限公司,法人代表处赫然写着冉阿飞三个字。
风吹过树梢,带走几片早落的黄叶。四个女人站在墓前,谁都没有先离开的意思。
他爱的是你。最终秦芬打破沉默,对小芳说,公司40%股份已经转到你名下,足够抚养孩子长大。
小芳摇摇头:我不要你的钱。
不是我的。秦芬戴上墨镜,遮住红肿的眼睛,是阿飞的。他这两个月加班加点,谈成了四个合同。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他说...要给孩子攒奶粉钱。
小芳的眼泪再次落下来。晓晓上前一步,犹豫地握住她的手:小芳姐...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当孩子的干妈。
还有我!黎晓燃急忙说,我可以教她护理知识!
秦芬没有加入,只是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小芳:见义勇为基金会的筹备方案。用阿飞的名字命名,我想帮助那些因见义勇为受伤或牺牲的普通人。
小芳终于崩溃,抱着秦芬痛哭起来。四个女人在阿飞的墓前抱成一团,泪水交织在一起。
风停了。一片金黄的梧桐叶轻轻落在墓碑上,像一只温柔的手。
5.
一年后的同一天,四人在墓前再次相聚。
小芳抱着咿咿呀呀的女儿,小丫头有着和阿飞一样的眼睛和嘴角。晓晓从上海赶来,带了一盒家乡特产的芝麻糖;黎晓燃已经正式成为急诊科护士,胸前别着优秀新人徽章;秦芬的基金会已经帮助了十位见义勇为者,媒体报道称她为最美慈善家。
今天有个特别礼物。小芳从婴儿车里拿出一本精装书,《平凡微光——保安冉阿飞的故事》,封面上是阿飞穿着保安制服微笑的照片。
你写的?晓晓惊讶地问。
小芳点点头:记录他帮助过的人和事。出版社说很多人被他的故事感动。
黎晓燃翻到最后一章,轻声读出来:他不是伟人,没有改变世界,但他用善良点亮了身边每个人的生命。在这个冷漠的时代,这种平凡的温暖反而成了最珍贵的遗产...
秦芬蹲下身,将一枚公司周年纪念章放在墓碑前:飞安今年盈利了,按阿飞的规划,给所有保安都加了薪。她难得地笑了笑,王德贵现在逢人就夸阿飞是他带过最好的兵。
晓晓把芝麻糖掰成四份,分给大家:老家做法,说是能让逝者记得回家的路。
小婴儿突然咿咿呀呀地伸出手,抓住墓碑上的一片落叶。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阿飞的相片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仿佛他在微笑。
风又起了,带着初秋的清爽。四个女人并肩站在墓前,谁都没有说话。她们知道,阿飞从未真正离开——他活在孩子的眼睛里,活在基金会的善举中,活在每个被他温暖过的记忆里。
而这,或许就是一个普通人能留下的,最珍贵的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