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五,大朝会。
寅时的钟声还在金陵城上空回荡,文武百官已经鱼贯步入金殿。苏云璋穿着深青色朝服,立在翰林院的队列中,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御座上的皇帝。朝服上的白鹇补子在烛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与他此刻沉稳的气质相得益彰。
今日的朝会格外肃穆,连平日里最爱交头接耳的官员也都屏息凝神。义忠亲王穿着绛紫色五爪蟒袍,立在亲王班首,目光阴鸷地扫过苏云璋所在的方向。北静王水溶则是一身月白常服,手持玉笏,看似云淡风轻,眼神却时不时掠过御座前的空地。
有本启奏,无本退朝——司礼监太监拖长了声音,在空旷的金殿中回荡。
臣有本奏!御史台中走出一位年过半百的官员,正是以耿直着称的王御史。他高举奏本,声音洪亮:臣要弹劾苏国公府私藏罪臣之女,藐视国法!
金殿上一片哗然。几位老臣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而年轻的官员们则屏住了呼吸。苏云璋垂眸而立,纤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仿佛早有预料。
王爱卿何出此言?皇帝的声音从九龙御座上传来,听不出情绪。
启禀陛下,王御史展开奏本,声音铿锵,前巡盐御史林如海勾结盐商,贪墨盐税,其罪当诛!然苏国公府不仅收留其女,更以世交之名庇护,此乃目无王法!据臣所知,此女已在苏府居住半年有余,苏家更是将其记入族学,俨然视如己出!
义忠亲王适时出列,玉笏在手中轻轻转动:陛下,臣也听闻此事。苏国公府此举,确实有违律法。若是人人都以世交之名收留罪臣之后,国法威严何在?
一时间,数名官员相继出列,纷纷附议。金殿上的气氛骤然紧张,仿佛暴雨前的闷雷。
苏爱卿,皇帝的目光落在苏云璋身上,你可有话说?
苏云璋稳步出列,朝服上的褶皱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摆动。他先向御座行了一礼,声音清朗如玉石相击:回陛下,王御史所言,句句皆虚。
皇帝微微前倾,手指轻轻敲击着御座的扶手,怎么说?
其一,苏云璋不疾不徐,林如海大人清廉奉公,去年两淮盐税增收三成,何来贪墨之说?臣这里有一本林大人亲笔所书的盐课清册,记录了每一笔税银的来龙去脉。他从袖中取出一本蓝皮册子,内侍连忙上前接过,呈到御前。
其二,他继续道,目光扫过王御史微微变色的脸,林家与苏家是世交,照料故人孤女乃是仁义之举,何来私藏之说?况且...他故意顿了顿,看向义忠亲王,若论收养故人之后,义忠亲王府上不也收养着已故赵侍郎的孙子?
义忠亲王脸色骤变,手中的玉笏险些落地。
王御史冷笑一声:苏修撰这是要颠倒黑白吗?林如海分明...
分明什么?苏云璋突然转身,目光如炬,王御史可知,林大人是怎么死的?
金殿上顿时寂静得能听见烛火摇曳的声音。连义忠亲王都变了脸色,北静王水溶不自觉地握紧了玉笏。
林大人是中毒身亡。苏云璋一字一顿,声音在金殿中回荡,中的是北地特有的冰乌散。这种毒药,需要连续服用三个月才会发作。下毒之人,显然是蓄谋已久。
他从袖中取出一方丝帕,上面隐约可见青黑色的痕迹:这是林大人临终前寄来的证物。经太医院三位太医共同验证,正是冰乌散的毒性所致。
皇帝猛地坐直身子:呈上来!
内侍急忙接过丝帕,恭敬地呈到御前。皇帝仔细端详着丝帕上的痕迹,面色越来越沉。
陛下,苏云璋继续道,声音渐冷,臣这里还有林大人搜集的证据,证明两淮盐税短缺,实则是有人中饱私囊,而林大人正是因为查到了真相,才遭此毒手。他又取出一本账册,这上面记录了近年来盐税银两的去向,每一笔都指向同一个地方。
义忠亲王急忙打断:苏修撰这是要污蔑朝中大臣吗?
臣不敢。苏云璋躬身,语气却愈发坚定,臣只是据实以奏。况且...他故意顿了顿,目光扫过义忠亲王和北静王,林大人遇害前,曾有一批来自北地的药材运入京城。其中就有炼制冰乌散所需的乌头。这些药材的最终去向,想必各位心知肚明。
北静王水溶终于按捺不住,出列道:苏修撰此言何意?莫非是在暗示本王与此事有关?
臣只是陈述事实。苏云璋不卑不亢,至于其中关联,自有陛下圣裁。不过...他话锋一转,臣倒是很好奇,北静王府近来频繁派人打听林大人遗孤的下落,所为何事?
水溶脸色一白,强作镇定:本王只是关心故人之女。
好一个关心。苏云璋冷笑,派人夜探苏府,在府外日夜监视,这就是王爷关心的方式?
朝堂上一片哗然。几位老臣纷纷摇头,显然对这等行径颇为不齿。
皇帝摩挲着手中的丝帕,久久不语。金殿上静得能听见官员们紧张的呼吸声。终于,他缓缓起身,走下御阶。
苏爱卿,皇帝停在苏云璋面前,林如海之女,现在何处?
回陛下,正在臣府中。苏云璋答道,那孩子年方三岁,已然失怙。若陛下认为臣收养不当,臣愿将她送入宫中,请陛下定夺。
这话说得巧妙。皇帝若真将黛玉接入宫中,就等于承认了林如海的清白。若是不接,便是默许了苏府的收养。
义忠亲王急道:陛下,此例不可开!若是人人都...
为何不可?皇帝突然发问,目光锐利如刀,朕记得,义忠王叔的府上也收养着已故赵侍郎的孙子?当时王叔是怎么说的?收养忠良之后,乃是彰显朝廷仁德
义忠亲王顿时语塞,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皇帝缓缓踱步,目光扫过群臣:林如海是朕亲点的探花,他的为人,朕最清楚。至于盐税亏空...他停在苏云璋面前,就由苏爱卿继续查下去。朕给你这个权力,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臣,领旨。苏云璋深深一揖。
退朝的钟声响起时,百官鱼贯而出。苏云璋走在最后,在宫门外被义忠亲王拦住。
苏修撰好手段。义忠亲王面沉如水,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不过,有些闲事,还是少管为妙。小心引火烧身。
下官不明白王爷的意思。苏云璋神色不变,下官只是奉旨办事。倒是王爷...他微微勾起唇角,还是多关心关心府上那些来自北地的药材吧。
回到苏府时,已是午后。苏云璋刚下马车,就看见漱玉轩外站满了人。老太君手持蟠龙杖,苏衡面色凝重,柳清徽紧握着帕子,连苏璎、苏珞都紧张地等在院中。
子珩!老太君第一个迎上来,今日朝会...
无事。苏云璋温声安抚,陛下已经下旨,准许玉儿继续留在府中,还命我继续调查盐税案。
柳清徽松了口气,眼中泛起泪光:这就好...
不过,苏云璋压低声音,从今日起,要加派人手保护玉儿。那些人,不会善罢甘休。
正说着,黛玉从屋内跑出来,手中还拿着今日新写的字帖:二叔!玉儿今日学会了写字!
苏云璋弯腰将她抱起,看着她纯净的笑颜,心中涌起一阵酸楚。这个孩子还不知道,就在刚才,她的命运又一次在朝堂上被决定。
玉儿写得真好。他轻声道,等过些时日,二叔教你写二字。
晚霞映红了半边天,将一家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苏云璋抱着黛玉,与家人一同走向寿安堂。他知道,今日的御前交锋只是开始,真正的风暴还在后面。
但无论如何,他都会守住对林如海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