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彻底笼罩了柳府的深宅大院,各处廊庑下的灯笼次第亮起,在青石板上投下温暖却孤寂的光晕。柳清徽所居的“听雪轩”内,却并未如往常般早早掌灯。她独自坐在临窗的书案前,窗外几丛晚开的荼蘼,在渐浓的夜色里只剩下模糊的轮廓,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凝滞的安静。
她的指尖,正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案上那封浅碧色的信笺。信封上那力透纸背的“子珩手书”四字,以及封口处那枚小小的、殷红的海棠火漆印,都像带着灼人的温度,透过指尖,一路蔓延至心尖,让她坐立难安。
信是傍晚时分,由她最信任的侍女采薇,神色紧张却又带着一丝隐秘兴奋地送进来的。采薇只说,是苏公子身边的墨泉亲自送来,再三嘱咐必须亲手交到小姐手上。从那时起,这封信便如同投入静湖的巨石,在她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她几乎能想象出他写下这封信时的模样——定是如平日在西苑书房习字时那般,身姿挺拔,眉宇微蹙,目光专注而沉静,只是那沉静之下,压抑着何等汹涌的情感?那“心悦君兮”四字,那“夜夜流光相皎洁”的恳求,字字句句,都像他最擅长的琴曲中,那最强力也最直指人心的轮指,一下下,重重敲在她的心弦上,余音震得她神魂俱动。
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烫,连耳根都染上了绯红。她下意识地抬手,冰凉的指尖触到滚烫的面颊,一种混杂着巨大欢喜、羞涩难当、以及一丝对未来不确定的惶然情绪,几乎要将她淹没。她不是没有预感,上元灯节那欲言又止的瞬间,栖霞寺偏殿那炭火映照下的无声凝视,都早已将彼此的心意昭示得如同明镜。可当这份心意如此直白、如此郑重地化为文字,呈于眼前时,那份冲击力,依旧远超她的想象。
他竟如此大胆,又如此……坦诚。
心中五味杂陈,她却并未觉得被冒犯。相反,一种被极度珍视、被全然信任的暖流,缓缓流淌过四肢百骸。他将他最真实、最柔软的心事,毫无保留地交付予她,这份勇气与赤诚,何其珍贵。
她在黑暗中不知坐了多久,直到采薇轻手轻脚地进来,为她点亮了案头那盏精致的琉璃绣球灯。温暖的光晕驱散了满室昏暗,也仿佛给了她一丝勇气。
“小姐……”采薇担忧地唤了一声。
柳清徽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她抬眼,目光恢复了平日的清亮,只是那清亮之下,多了几分不同以往的坚定与温柔。
“研墨。”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哑,却异常清晰。
采薇立刻应声,熟练地铺开柳清徽常用的、印着疏梅淡月纹样的花笺,开始研墨。
柳清徽却没有立刻动笔。她起身,走到内室一只半旧的紫檀木描金匣子前,打开锁钥,里面珍而重之地放着的,是这些年来苏子珩赠她的所有物件——那支最初的白玉笛(她后来另配了笛囊珍藏)、那些往来书信、他赠的李廷珪墨、还有那支此刻正簪在她发间的羊脂玉兰簪。她从中取出一方素白无瑕的杭绸帕子,质地柔软,光泽内敛。
她回到书案前,将帕子平整地铺在一边。然后,她才执起那支小巧的紫毫笔,蘸了墨,在那梅月花笺上,落笔书写。她的字迹依旧清秀灵动,如簪花美人,只是比往日略显急促,笔画间似乎也沾染了主人此刻难以平复的心绪。
“子珩兄台鉴:
惠书奉悉,反复诵读,心潮难平。兄台肺腑之言,字字千钧,清徽……已悉数收到。
‘夜夜流光相皎洁’之愿,何尝不是清徽心中所盼?忆往昔,琴音初遇,海棠为证,诗文唱和,尺素往来,点滴岁月,早已铭刻于心。兄台之才情,之风骨,之赤诚,清徽感佩于心,亦……心向往之。
前日政务之论,兄台虚怀若谷,清徽亦受益匪浅。诚如兄台所言,知己相交,贵在赤诚,纵有歧见,亦可共探真知。此等情谊,清徽视若瑰宝。
今赠兄素帕一方,乃清徽近日亲手所绣,针脚拙劣,不堪入目,唯聊表寸心。帕上缠枝海棠,取‘连绵不断,情深意长’之意。望兄见帕如见清徽拙技,莫要见笑。
三日后,西时初刻,庭前海棠树下,盼与兄台一晤。
静候光临。
清徽 谨复
元启二十四年暮春”
写罢,她放下笔,拿起那方素帕,又从一旁的绣篮中,选出最细的针和与海棠花色相近的丝线。就着琉璃灯温暖的光,她低垂着头,开始在那方素帕的一角,绣上缠枝海棠的图样。她没有选择完全盛放的花朵,而是绣了几朵半开的海棠花苞,掩映在蜿蜒连绵、枝叶缠绕的藤蔓之间,姿态羞涩,却又带着一股顽强生长的生命力。她的指尖穿梭,动作轻柔而专注,每一针,都仿佛将她此刻心中那无法用言语完全表达的、混合着欢喜、羞涩、期盼与坚定承诺的复杂心绪,细细地、密密地绣了进去。
时间在静谧中流淌,直到窗外传来更夫敲响二更的梆子声,她才终于完成了最后一针。她用银剪小心地剪断丝线,将帕子拿起,对着灯光细细查看。白色的绸缎上,粉紫丝线绣出的海棠缠枝图案,清雅秀致,那“连绵不断”的寓意,在她心中,比任何直白的言语都更加有力。
她将绣好的丝帕,与那封写好的回信,一并放入一个同样素雅的锦囊中,递给一直安静守在旁边的采薇。
“明日一早,想办法,务必亲自送到苏公子手中。”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采薇接过那尚带着小姐指尖温度和淡淡梅香的锦囊,郑重地点头:“小姐放心。”
这一夜,听雪轩内的灯火,亮了很久。而柳府高墙之外,那片属于苏府的夜空下,也有人,注定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