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珠华》第九十八章 潮音现形
密室中烛火将尽，张烨握着星陨铁，试图从那温润的触感中汲取一丝清明。冯保的暴毙、嘉靖的异常、云姑娘的冒险入宫……无数线索碎片在脑海中冲撞，却始终拼不成完整的图景。灰影所说的“置换”，冯保供出的“潮音”与“异人”，李贵妃宫中埋藏的“牵机引”……这一切，仿佛都指向一个即将爆发的临界点。
他再次展开柳如烟留下的皮纸，目光落在那些关于“归墟”、“海眼”的模糊记载上。皮纸提及，上古有“归墟”，为众水汇聚之处，亦为幽冥门户。“海眼”则是连接现世与归墟的裂隙，需特殊器物与命格方能感应甚至开启。“月影珠”似乎就与海眼有关。
难道“观潮人”的目的，不仅仅是置换皇帝，还想开启所谓的“海眼”？那会带来什么？皮纸没有答案，只留下不祥的警示。
就在他心神不宁之际，怀中星陨铁突然轻轻一震！
不是错觉！那温润的铁块仿佛被无形之物叩击，传来一阵短促而清晰的震颤，同时，一股微弱却异常清晰的灼热感，从铁块中涌出，顺着手臂直冲心口！心口那股暖意瞬间被引动，变得滚烫，眼前竟猛地闪过几幅破碎而诡异的画面：
——缭绕着淡青色烟雾的宫殿内室（是长春宫！）；
——一只戴着翠玉扳指、干枯如鸡爪的手，正将一点晶莹粉末弹入香炉；
——嘉靖皇帝眼神迷离，面色潮红，正对着一面铜镜喃喃自语，镜中映出的，却似乎不是他本人的倒影……
——地面之下，幽暗深处，似乎有什么巨大的、脉动着的阴影，正缓缓苏醒……
画面一闪而逝，强烈的眩晕感袭来，张烨踉跄一步扶住桌沿，大口喘息。星陨铁在他掌心滚烫，那股灼热正与心口的暖意交融，带来一种奇异的、仿佛能“感知”到远方某些联系的错觉。
这不是幻觉！星陨铁在预警，而自己的“异数”之身，似乎能接收到它传递的、与影珠或“牵机引”等邪物相关的片段景象！长春宫正在发生极其可怕的事情！
他必须做点什么！云姑娘已入宫，陆炳在镇守诏狱并处理冯保后事，他不能在此坐等！
长春宫，寝殿。
浓郁的、甜腻中带着一丝冷冽的香气几乎凝成实质，在殿内无声流淌。所有窗户紧闭，厚重的帘幕低垂，只在角落点着几盏光线昏黄的长明灯。李贵妃只着一身素白中衣，长发披散，正轻柔地为坐在镜前的嘉靖皇帝揉按太阳穴。她的动作舒缓，指尖带着某种奇特的韵律。
嘉靖双目微阖，脸上已不见了平日的威严与深沉，只剩下一种疲惫的松弛和隐隐的迷醉。他手中无意识地捻着一串沉香木念珠，但捻动的节奏却有些紊乱。
“陛下，可觉得舒缓些了？”李贵妃的声音低柔如耳语，带着魔力般的安抚力。
“嗯……爱妃此处，果然能让朕心宁。”嘉靖含糊应道，身体不自觉地向后靠了靠，“那些朝臣，那些丹药……都是虚妄，唯有此刻……是真。”
李贵妃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捉摸的光芒，语气更加温柔：“陛下是真龙天子，自有神明庇佑，些许烦扰，不过尘埃。臣妾这里别的没有，唯有早年偶得的一位南洋奇人传授的安神香方，最能宁心定魄。”她说着，另一只空着的手，似乎不经意地拂过香炉，一点微不可察的晶亮粉末飘落炉中，香气顿时更浓郁了几分，那丝冷冽之意也稍重。
嘉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上迷醉之色更浓，眼神开始有些涣散，望着铜镜中自己模糊的倒影，喃喃道：“镜中花，水中月……朕求长生，访真仙，为何总觉得……镜中之人，日渐陌生？有时梦中，似有他人之声，在朕耳边低语……”
“陛下是累了。”李贵妃的声音仿佛带着钩子，轻轻拨动嘉靖脆弱的心弦，“神魂劳顿，便易生幻听。不若彻底放松，将那烦忧之事，暂且交由可信之人……臣妾听闻，那影珠虽凶，若能以秘法引导，或可成为陛下沟通仙真、固本培元的桥梁呢？只是这秘法，需心无旁骛，需有至亲至信之人护法……”
她的话语如同催眠，一点点侵蚀着嘉靖本已动摇的意志。嘉靖的眼神更加迷茫，仿佛沉入温暖的泥沼，挣扎的力气正在流失。他手中的念珠停了下来。
殿外，把守的黄锦和侍卫们也都有些昏昏沉沉，这异香似乎能穿透门缝，影响范围不小。
没有人注意到，寝殿地面那华贵的地毯之下，极深处，似乎传来极其微弱、如同心脏搏动般的“咚……咚……”声，与那异香的流动隐隐呼应。殿内几处不起眼的角落，地面瓷砖的缝隙里，有肉眼难辨的、暗蓝色的微光，如同呼吸般明灭。
就在李贵妃唇边几乎要漾开一丝得逞的笑意时——
“砰！”
寝殿紧闭的房门被一股大力猛然撞开！清新的夜风灌入，瞬间冲淡了室内甜腻的香气！
云姑娘一身黑衣，手持短刃，当先闯入，她身后跟着两名显然也经过特殊训练、面色冷峻的宫女。云姑娘一眼就看到眼神迷离的嘉靖和贴近皇帝的李贵妃，厉声喝道：“护驾！贵妃李氏，你敢以邪香惑乱圣心！”
李贵妃脸上瞬间闪过惊怒，但旋即化为泫然欲泣的委屈与惊惶，她踉跄后退，指着云姑娘：“你……你是何人？竟敢擅闯寝宫，惊扰陛下！陛下，救臣妾！”
嘉靖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一惊，迷离的眼神恢复了些许清明，但头痛欲裂，看向撞入的云姑娘和面色苍白、梨花带雨的李贵妃，一时有些茫然。
黄锦等人也被惊醒，慌忙冲入殿内，见此情景，不知所措。
云姑娘根本不理会李贵妃的表演，目光如电扫过香炉和嘉靖的状态，急声道：“陛下！此香有异，名为‘牵机引’，乃南洋邪术，久闻能乱人心智，侵蚀神魂！贵妃居心叵测，请陛下速离此殿！”
李贵妃尖声道：“你血口喷人！此香乃是安神古方！陛下，此女来历不明，深夜持凶器闯入，定是刺客！快拿下她！”
嘉靖捂住剧痛的额头，看看云姑娘，又看看李贵妃，疑心与残存的迷幻交织，让他难以决断。殿内气氛剑拔弩张。
云姑娘知道不能拖延，给身后宫女使了个眼色，两人迅速上前，准备强行护走嘉靖。
然而，李贵妃眼中闪过一丝狠绝，她猛地将手中一直暗暗握着的一个小巧玉瓶摔碎在地！
“啪！”
玉瓶碎裂，一股浓郁了十倍不止的异香猛地爆开！那香气不再是甜腻，而是带着一种直刺灵魂的尖锐冰冷！离得最近的嘉靖、黄锦等人同时身体一僵，眼神瞬间空洞！
就连云姑娘和两名训练有素的宫女，也感到头脑一昏，动作迟滞了半分！
“动手！”李贵妃厉声喝道，此刻她脸上再无半分柔弱，只有冰冷的杀意与疯狂！
寝殿内侧的屏风后、帷幕阴影中，骤然掠出四道鬼魅般的黑影，直扑云姑娘和两名宫女！这些人动作快得不可思议，出手狠辣无声，显然是蓄养已久的死士！
云姑娘强忍眩晕，挥刃迎敌，短刃与来袭的铁尺碰撞，火星四溅！但那异香的影响实在太大，她的动作比平时慢了不止一筹，瞬间落入下风，左肩旧伤处更是传来撕裂般的痛楚！
一名宫女被铁尺击中脖颈，闷哼倒地。另一名宫女拼死挡在嘉靖身前，却被一脚踹中胸口，吐血飞退。
眼看云姑娘也要被合围攻擒，嘉靖神志不清地瘫坐在椅上，李贵妃脸上露出冰冷的笑意——
“够了。”
一个苍老、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突然在寝殿门口响起。
众人皆是一惊，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身着陈旧亲王常服、头发花白、面容枯槁的老者，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他背脊微驼，手中拄着一根乌木拐杖，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正平静地注视着殿内的一切。他的左手拇指上，戴着一枚色泽浓郁、带有天然血丝纹路的翠玉扳指。
李贵妃瞳孔骤缩，失声惊道：“你……你是……？！”
那老者没有看她，而是将目光投向眼神空洞的嘉靖，眼中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痛惜，有恨意，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漠然。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二十四年了，‘潮音’……或者说，我亲爱的皇兄，这场戏，该收场了。”
皇兄？！这个称呼如同惊雷，炸响在众人心头！能称嘉靖为皇兄的，只有他的兄弟们！而眼前这位老者的年纪、气度……
云姑娘脑海中电光石火般闪过冯保的供词：手戴特殊翠玉扳指的“异人”！以及灰影对“观潮人”传承绵延百年的描述……一个几乎被所有人遗忘的名字浮现出来——**郑王朱厚烷**！嘉靖皇帝同父异母的弟弟，早在嘉靖初年就因“巫蛊厌胜”之嫌被废黜王爵，圈禁高墙，后来据闻“病故”于禁所！他竟然还活着？！而且，他就是“潮音”？就是“观潮人”这一代的“观潮之主”？
嘉靖皇帝空洞的眼神，在听到“皇兄”二字时，剧烈地波动起来，似乎有强烈的情绪要冲破“牵机引”的束缚。
朱厚烷（灰影）看着嘉靖挣扎的模样，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不用费力了，皇兄。‘牵机引’配上这长春宫下埋设的‘海眼石’，早已布成‘归墟引灵阵’。你这些年修道服丹，体内积累的丹毒杂质，与这阵法最为相合。你的神魂，你的龙气，都将成为最好的祭品与桥梁。”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惊骇欲绝的李贵妃：“至于你，李妃，不过是我选中的、承载部分‘影珠’怨念与吾儿载堉部分命格的容器罢了。本想让你更自然些接近皇兄，完成最后一步，可惜……被这些蝼蚁搅扰了。”
李贵妃如遭雷击，脸色惨白如纸：“载堉……世子他……”她猛地想起，朱载堉重伤在海门卫休养，难道这一切……
“放心，他暂时无碍。他的算学天赋和纯净命格，是启动阵法后半程的关键之一，现在还不到用他的时候。”朱厚烷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现在，先请皇兄，还有这位身负异数的小友的朋友，安静一下吧。”
他手中乌木拐杖轻轻一顿地。
“咚！”
一声沉闷如鼓的巨响，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整个长春宫寝殿地面猛地一震！
那些地砖缝隙中的暗蓝色微光骤然变得明亮，连接成一片诡异的光网！浓郁的异香仿佛有了生命，化作淡青色的雾气，缭绕着光网升腾！
嘉靖皇帝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身体剧烈颤抖，七窍之中，竟开始渗出丝丝黑红色的血线！
云姑娘也感到一股庞大的、充满怨念与吸引力的力量从脚下传来，要将她的魂魄拖出体外！她咬破舌尖，凭借剧痛保持清醒，却已无力动弹。
朱厚烷缓缓走向嘉靖，伸出那只戴着翠玉扳指、干枯如鸡爪的手，似乎要去触碰嘉靖的额头。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嘉靖皮肤的刹那——
“轰隆！！！”
一声远比地底闷响更剧烈、仿佛来自九天之上的雷霆轰鸣，骤然在所有人脑海中炸响！这并非实际声音，而是一种直接作用于灵魂的剧烈震荡！
紧接着，一道纯粹、炽烈、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邪与迷障的金红色光芒，无视厚重的宫殿墙壁，从外界直射而入，瞬间笼罩了整个寝殿！
那淡青色的香雾、暗蓝色的光网，如同冰雪遇烈日，发出“嗤嗤”的声响，迅速消融退散！
“啊——！”李贵妃和那几名黑衣死士同时发出凄厉的惨叫，捂住眼睛或翻滚在地，仿佛被那光芒灼伤灵魂。
朱厚烷猛地收回手，踉跄后退一步，枯槁的脸上第一次露出震惊与难以置信的神色，霍然转头望向光芒来处——那是宫城之外，张烨所在安全屋的方向！
金光之中，一道身影仿佛踏光而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让朱厚烷意想不到、也让云姑娘升起希望的声音，伴随着剧烈的喘息，在寝殿门口响起：
“住手！你的阵法……驱动不了！”
张烨扶着门框，脸色苍白，汗如雨下，显然一路狂奔而来。但他右手高举，手中那块暗红色的星陨铁，此刻正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金红光芒，如同一轮微缩的太阳，照亮了他坚毅而愤怒的脸庞。
心口的暖意与星陨铁的力量前所未有的交融，在他体内奔流，让他“看”到了地下那脉动的阴影，也“感觉”到了那试图抽取嘉靖神魂与龙气的邪恶阵法。就在刚才那千钧一发之际，福至心灵，他将全部精神与那股暖意灌注进星陨铁，竟真的激发出了这破邪之光！
朱厚烷死死盯着张烨手中的星陨铁，又看看张烨，眼中震惊慢慢化为一种扭曲的狂热与贪婪：“异数……果然是异数！不仅能承载星陨之力，竟还能引动共鸣，干扰海眼石阵？！哈哈哈……天助我也！你的魂，比皇兄的，更适合作为‘置换’的核心祭品！”
他猛地一挥拐杖，不再理会暂时被金光压制、痛苦蜷缩的嘉靖，指向张烨，对残余的死士和眼神重新变得疯狂的李贵妃嘶声喝道：
“抓住他！要活的！有了他，归墟之门，必将彻底洞开！”
（第九十八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