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因苏婉清的加入,仿佛被注入了新的灵魂。不过一两日功夫,内外便焕然一新。窗明几净,物具各归其位,连院中那几丛无人打理的杂草也被修剪得齐整。她不仅将内务打理得井井有条,更用张烨给的钱,精打细算地采购了更充足的米粮、菜蔬,甚至还在市集角落淘换到一套品相尚可的旧茶具,让这简陋的居所有了几分雅致的生气。
张烨则完全沉浸在他的“工作室”中。有了趁手的工具和相对安稳的环境,他的创作灵感与手艺得以充分发挥。他不再满足于简单的随形打磨,开始尝试更复杂的形制。工作台上,几块新购的紫檀、沉香木小料,正在他的刻刀下,逐渐显露出如意、平安扣或是仿古纹饰的雏形。陆刚则恪尽职守,大部分时间都守在院中,或是在巷子周边巡视,如同一道沉默而可靠的屏障。
这日下午,张烨刚完成一枚紫檀平安扣的最后一道抛光工序,对着窗光仔细审视那深沉紫润的色泽与均匀的包浆,满意地点了点头。苏婉清正坐在院中井边,一边照看着小泥炉上炖着的汤羹,一边在一本新订的粗糙账册上记录着今日的用度,字迹娟秀工整。陆刚抱臂倚在门边,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巷口偶尔经过的行人。
一派安宁祥和,充满了新生的希望。
然而,这份宁静,被一阵突兀而克制的敲门声骤然打破。
“咚、咚、咚。”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官家特有的、不容置疑的规整感。
院中三人俱是一怔,迅速交换了一个警惕的眼神。陆刚无声无息地移至门后,手已按上了腰间暗藏的短棍,沉声问道:“谁?”
门外传来一个略显尖细却还算客气的男声:“敢问,‘张一眼’张先生可住此处?小人奉家主之命,前来递帖。”
张烨心头一凛。他在京城化名“张一眼”不过几日,除了那位沈文士和朱载堉,并未与外人道及,且此地是新租,何人能如此精准地找上门来?他朝陆刚微微颔首。
陆刚会意,将门拉开一道缝隙。只见门外站着一名身着靛蓝绸衫、头戴小帽的中年管家,身后并无随从。此人面容白净,眼神精明,脸上挂着程式化的笑容,见门开,便双手奉上一只制作考究的大红封套拜帖,封套右上角,一个龙飞凤舞的“严”字,刺目惊心。
“我家老爷久闻张先生慧眼识珍,特命小人前来,恭请张先生明日午时过府一叙,品鉴把玩新得的几件小玩意儿,万望赏光。”管家的话语客气,姿态却带着一股隐然的倨傲,仿佛这邀请本身,便是一种恩赐。
陆刚接过拜帖,触手是上等宣纸的柔韧,隐隐还带着一丝檀香气味。他面无表情地转身,将拜帖递给已走到院中的张烨。
张烨展开拜帖,里面的字迹遒劲有力,措辞文雅,但核心意思与那管家所言无异,落款处,赫然是“严世蕃”三字!下方还盖着一方私印。
严世蕃!当朝首辅严嵩之子,官员工部侍郎,权倾朝野,民间称之为“小阁老”!其贪酷之名,张烨即便来自现代,亦有所耳闻。昨日市集那惊鸿一瞥的马车,果然来自严府!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梁骨。被这样一位人物盯上,是福是祸,殊难预料。赴约,无异于踏入龙潭虎穴,一言不慎,可能万劫不复;拒约,更是直接打严世蕃的脸,在这京城,恐怕立刻就会有无穷麻烦接踵而至。
他面上不动声色,对那管家微微颔首:“有劳尊驾。请回复严侍郎,张某明日必准时赴约。”
那管家见张烨应下,脸上笑容真切了几分,又客套两句,便转身离去,步履轻快。
院门重新关上,小院内的空气却仿佛凝固了。
苏婉清已放下账本站起身,脸上血色褪尽,眼中满是担忧与恐惧。她父亲当年便是因得罪严党而获罪流放,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严府的权势与可怕。“公子…严府…那严世蕃…”她声音微颤,几乎说不出完整句子。
陆刚眉头紧锁,面色凝重如铁。他久在公门,深知严府是何等虎狼之地,其内高手如云,规矩森严,张烨此去,凶险异常。“张兄弟,严世蕃此人,心思深沉,贪得无厌。他邀你,绝不仅仅是品鉴把玩那么简单。此宴,怕是鸿门宴。”
张烨何尝不知?他紧紧捏着那张分量千钧的拜帖,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他只是一个现代的手艺人,如何能与这帝国顶层的权奸周旋?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严世蕃为何找他?是因为市集上那二两银子的交易,引起了对其“识宝”能力的兴趣?还是因为陆刚的存在,引起了怀疑?或者,两者皆有之?
“我知道。”张烨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坚定,“严府是龙潭虎穴,此人更是笑面阎罗。但帖子已送到门前,我们别无选择。”
他看向苏婉清,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些:“婉清,不必过于忧心。严世蕃既然以‘品鉴’为名相邀,至少在明面上,不会立刻对我如何。他有所图,我们便有周旋的余地。”
他又看向陆刚:“陆兄,明日我独自前往。”
“不可!”陆刚断然拒绝,“我随你同去!”
“正因陆兄你在,才更不能同去!”张烨目光锐利,“严府耳目灵通,未必不知你底细。你若跟去,反而可能激化矛盾,让他们以为我们别有用心。我孤身一人,只是一个略有奇技的匠人,姿态放低,或许更能麻痹对方。”
陆刚张了张嘴,想反驳,却知道张烨分析得在理。他重重一拳捶在身旁的门框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脸上满是无力与愤懑。
张烨将目光重新投向手中那张猩红的拜帖,那“严”字仿佛活了过来,张牙舞爪。他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翻腾的恐惧强行压下,眼神逐渐变得清明而锐利。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低声自语,又像是在对两位伙伴宣告,“既然躲不开,那便去会一会这位‘小阁老’。看看他这‘品鉴’,究竟品的是物,还是…我张烨这个人!”
他心中已然打定主意,明日之行,需得万分谨慎,既要展现出足够的价值让对方重视,又不能露富显才,引动对方更大的贪念。这其间的分寸拿捏,将决定他乃至整个小院三人未来的命运。
然而,无论是张烨,还是忧心忡忡的苏婉清与陆刚,都未曾察觉到,在小院斜对面一处废弃阁楼的窗户缝隙后,另一双不属于严府的眼睛,也正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就在严府管家离开后不久,那道身影也悄无声息地隐入了昏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