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坠星原,天色已近黄昏。
西边的天空残留着一抹暗红,像干涸的血迹。
风从北邙山方向吹来,带着初秋的寒意和若有若无的土腥气。
远处山峦的轮廓在暮色中起伏,如蛰伏的巨兽。
孤狼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那片被紫霾笼罩的绝地。
双腿的刺痛已从尖锐转为钝痛,像有无数细针在肌肉深处缓慢搅动。
每走一步,都需要调动比平时多三分的意志。
但他走得比刚离开岩穴时稳得多。
身体的记忆正在苏醒,就像冻僵的野兽在春日阳光下逐渐舒展筋骨。
他不需要低头看,也能感知到脚掌落地的角度、力度,以及地面传来的每一丝细微震动。
“前面十里有个荒村。”
韩十三的声音从前面传来,他脚步不停,却始终保持着与孤狼三丈左右的距离——
不远不近,刚好能随时援手,又不至于让孤狼觉得被看轻,“我们在那里过夜。”
孤狼没有应声,只是默默跟上。
十里路,对一个轻功高手不过一盏茶工夫,对他们现在的情况,却要走大半个时辰。
天完全黑下来时,他们看到了荒村的轮廓。
几十间土坯房大多已倒塌,只剩残垣断壁。
村口的老槐树枯死多年,枝桠狰狞地指向夜空。
唯一还算完整的建筑是村子最深处的一座祠堂,青砖黑瓦,门楣上的匾额已碎裂,只能勉强辨认出“宗祠”二字。
韩十三在祠堂前停下,侧耳听了片刻,推门而入。
门轴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尘土簌簌落下。
祠堂内部很空,正中神龛上供着的牌位早已不知去向,只剩一张积满灰尘的供桌。
地上散落着稻草,像是曾有人在此歇脚。
“今晚就这里。”韩十三卸下背后的包袱,从里面取出火折子和几块干粮,“你调息,我守夜。”
孤狼没有推辞。
他找了一处相对干净的角落,盘膝坐下,将饮血刀横放膝前,闭目调息。
玉髓灵芝的药力还在体内缓慢流转,像温润的水流一遍遍冲刷着受损的经脉。
每一次内息运转,双腿的刺痛就会减轻一分。
韩十三生了堆小火,火苗很小,刚好能驱散寒意又不至于太显眼。
他坐在门槛上,背对祠堂内,面朝村口方向,手里握着酒葫芦,却没有喝。
夜渐渐深了。
荒村死寂,连虫鸣都没有。
只有风穿过断壁残垣时发出的呜咽,像无数幽魂在低语。
孤狼的呼吸逐渐平稳绵长。内息运转三个周天后,他尝试将一丝真气导向右腿足底——那里是七步断魂瘴残毒最后盘踞的几处穴位之一。
真气触及穴位的瞬间,一股钻心的刺痛传来,像是用烧红的针扎进骨髓。
他额角渗出冷汗,但动作不停,控制着真气如细流般缓缓冲击。
一下,两下,三下……
就在他全神贯注冲击穴位时,膝前的饮血刀忽然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震颤。
“嗡——”
刀身与刀鞘之间的摩擦声,微弱如蚊蚋,但在寂静的祠堂内格外清晰。
孤狼猛地睁开眼。
几乎同时,门槛上的韩十三也转过了头。
两人对视一眼,无需言语。
有东西靠近。
不是人——至少不是活人正常走动的声音。
那是一种极其轻微、极其缓慢的摩擦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拖着地面移动,偶尔伴随着“咔嗒”的脆响,像是枯骨碰撞。
声音来自祠堂左侧的废墟。
韩十三缓缓站起身,将酒葫芦系回腰间,双手自然垂在身侧。
月光从破败的窗棂透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孤狼没有动,只是握紧了刀柄。
摩擦声越来越近,在祠堂门外停了下来。
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吱呀”一声,祠堂那扇半掩的木门,被缓缓推开了。
门外站着的不是人。
是六具白骨。
白森森的骨架在月光下泛着惨白的光,关节处用粗糙的铁环连接,头骨空洞的眼眶里燃烧着两点幽绿的磷火。
它们手中握着生锈的刀剑,动作僵硬却异常协调,像被无形的丝线操控着。
“傀儡术。”
韩十三的声音很平静,但眼神已冷如寒冰,“湘西尸傀门的手段。但他们五十年前就已灭门。”
六具白骨同时转头,“看”向祠堂内的两人。
磷火跳动,像是在辨认什么。
下一秒,它们动了!
没有嘶吼,没有威吓,只有骨骼摩擦的咔嗒声和破空的风声!
六具白骨分作两拨,三具扑向韩十三,三具扑向孤狼!
速度快得惊人!
韩十三不退反进,身形如鬼魅般切入三具白骨之间,双指连点。
指风破空,精准击中白骨关节处的铁环!
“铛!铛铛!”
三声脆响,三具白骨的动作同时一滞。
但铁环只是微微变形,并未碎裂。
“铁环是精钢打造,点不碎。”韩十三沉声道,身形已向后飘退,避开了三把锈剑的合击。
另一边,孤狼也动了。
他依旧盘坐原地,但在第一具白骨扑到的瞬间,饮血刀出鞘!
刀光如血月乍现!
“咔嚓!”
白骨持刀的右臂应声而断,断骨落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但白骨毫无知觉,左臂依旧抓向孤狼面门!
孤狼刀势一转,反手上撩,刀锋精准地切入白骨颈骨关节!
“铛!”
这一次,刀锋被铁环卡住了。
白骨的头颅歪向一边,但动作不停,右手断臂处猛地向前一戳——断骨如矛!
孤狼身体向后仰倒,同时双腿发力,整个人贴着地面向后滑出三尺,险险避开这一戳。
断骨刺入他刚才所坐的地面,深入半尺!
好险!
他心中凛然。
这些白骨没有痛觉,没有恐惧,只会执行最简单的杀戮指令。
更麻烦的是,它们关节处的铁环异常坚固,寻常刀剑难以斩断。
“砍关节没用!”韩十三的声音传来,“毁掉头颅里的磷火!”
话音未落,他已再次出手。这一次,他不再攻击关节,而是并指如刀,直刺一具白骨眼眶中的磷火!
“噗!”
指风穿透颅骨,磷火应声熄灭。
那具白骨瞬间失去动力,哗啦一声散落在地。
孤狼明白了。
他深吸一口气,双腿发力,忍着剧痛站起。
饮血刀在手中一转,刀光化作一片血色光幕,将扑来的两具白骨笼罩其中!
刀锋不再追求斩断骨骼,而是如毒蛇般专攻头颅!
“铛!噗!”
第一刀被铁环格挡,第二刀却抓住空隙,刺入一具白骨的眼眶!
磷火熄灭,白骨散架。
但最后一具白骨已扑到面前,锈剑直刺孤狼心口!
孤狼来不及回刀,只能侧身闪避。
锈剑擦着肋骨掠过,带出一串血珠。
他闷哼一声,左手闪电般探出,抓住白骨持剑的手腕,右手刀顺势反撩——
刀锋自下而上,精准地刺入白骨下颌,穿透颅骨!
磷火熄灭。
祠堂内重归寂静。
六具白骨,已全部散落在地,变回一堆枯骨和铁环。
孤狼拄刀喘息,肋下的伤口不深,但火辣辣地疼。
汗水浸湿了后背,双腿的刺痛因为刚才的爆发而加剧,此刻正微微颤抖。
韩十三走过来,看了一眼他肋下的伤,从怀中取出金创药:“先止血。”
孤狼接过药瓶,自行处理伤口。
他的动作很熟练,像是经历过无数次。
“尸傀门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包扎完毕,才开口问道。
韩十三没有立刻回答。
他蹲下身,仔细检查那些铁环和骨骼,眉头越皱越紧。
“这些骨头很新。”他沉声道,“最多死了三年。铁环上的锻打痕迹,是江南‘千机坊’的手法。千机坊十年前就被灭门了。”
孤狼心中一凛。
两个早已灭门的门派,它们的技艺却同时出现在这荒村之中。
“有人收集了这些门派的遗物,研究出了新的傀儡术。”
韩十三站起身,看向祠堂外的黑暗,“而且,是冲着我们来的。”
“为什么?”
“不知道。”韩十三摇头,“但傀儡术需要操控者在一定范围内。操控者……就在附近。”
他话音未落,祠堂外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笑声很轻,很柔,像是闺中少女的嬉笑,但在这样荒村月夜、满地白骨的情境下,却显得无比诡异。
“止戈令主果然名不虚传。”
一个女子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飘飘忽忽,难以分辨方位,“六具铁骨骷髅,居然只用了三十七息。”
韩十三踏前一步,将孤狼挡在身后:“阁下何人?为何用这等鬼蜮伎俩?”
“伎俩?”女子笑声更柔,“能杀人的,就是好手段。至于我是谁……你不如猜猜?”
话音刚落,祠堂外忽然亮起了灯。
不是一盏,而是几十盏。
几十盏白纸灯笼从村口方向飘来,每盏灯笼后都跟着一个人——或者说,一具人形的东西。
它们穿着宽大的白袍,头戴斗笠,面覆白纱,看不清面目。走路的姿势僵硬而整齐,像一群送葬的队伍。
灯笼的光是惨白的,照得荒村如同鬼域。
韩十三的脸色终于变了。
“白纸灯笼,白衣送葬……你是‘纸偶师’白三娘?”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你不是二十年前就死了吗?”
“死?”女子轻笑,“我这样的人,怎么会轻易死呢?”
灯笼队伍在祠堂外十丈处停下。
最前方的一盏灯笼后,缓缓走出一个身影。
那是个穿着素白长裙的女子,看起来三十许人,面容清秀,甚至可以说得上温婉。
她手中提着一盏白纸灯笼,灯光映着她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但她的眼睛很亮,亮得有些瘆人。
“韩十三,好久不见。”
她微微欠身,姿态优雅如大家闺秀,“当年止戈崖一别,我可是想念你得紧。”
韩十三沉默片刻,缓缓道:“你也是为衍象盘而来?”
“衍象盘?”白三娘掩口轻笑,笑声如银铃,“那东西对我有什么用?我要的,是你身后那个孩子。”
她的目光越过韩十三,落在孤狼身上,眼中闪过一丝贪婪的光。
“凌绝尘和苏云袖的儿子……多完美的材料啊。”
她喃喃道,像在欣赏一件艺术品,“我要用他,做一具空前绝后的‘活偶’。”
孤狼握刀的手,指节泛白。
韩十三踏前一步,周身气势骤然攀升。
夜风以他为中心旋转,卷起地上的尘土。
“白三娘,”他的声音冰冷如铁,“二十年前我能破你的纸偶阵,今天一样能。”
白三娘笑了,笑容温柔,眼神却冷如毒蛇。
“那就试试。”
她轻轻挥手。
身后,几十个白衣人同时掀开斗笠,扯下面纱——
露出的,是一张张与白三娘一模一样的脸!
(第一百五十四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