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上班，张大财在正通典当行他那间豪华办公室的老板椅上坐定，手机便急促地响了起来。来电显示是“陈大安””。
“大财哥，你这个问题搞大了，复杂起来了，你到底知道原因吗？”陈大安的声音压得很低，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紧张，“前天晚上，我给你电话说的是我们经侦大队过来例行看看。今天早上我才知道，是县长亲自安排的几个部门的联合调查，阵容不小，严重哦。”
张大财心里“咯噔”一下，但面上还强装着镇定，他深吸一口雪茄，吐出一团浓雾：“他们有证据吗？”
“那我还不晓得。但是你知道的，”陈大安顿了顿，语气意味深长，“如果政府真要找你的问题，那是肯定找得到的啊。这次……来者不善。”
“好的，我知道了，谢谢兄弟。”张大财挂断电话，刚才的镇定瞬间消失，眉头拧成了一个结。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这座他经营了多年、早已熟稔于心的县城，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心头。
上午九点，由蓬江县政府金融办牵头，联合人民银行县支行、市场监督管理局、公安局经济犯罪侦查大队、财政局会计科等多部门组成的联合检查组，一行二十余人，阵容庞大，表情肃穆，挤满了正通典当行原本气派的大厅。没有寒暄，没有客套，检查组兵分几路，如精密的手术刀般切入典当行的各个运营环节：账务、合同、资金流水、客户档案……这是一次计划周密的深度“体检”，目的明确，就是要揭开正通典当行外表下的真实面目。
几个小时的详细检查过程，对张大财而言，漫长如几个世纪。他看着工作人员一箱一箱地调取材料，看着他们对着电脑屏幕指指点点、低声交谈，看着那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失控感。
检查结束后，下午三点，在县政府办公室的会议室召开情况反馈会议。气氛凝重严肃。联合调查组的核心成员端坐一排，对面是形单影只的张大财和他的财务总监赵欣欣。反馈会开始，金融办主任薛林宇作为主发言人，开门见山，语气冷峻。
“典当行，本应是解决小微企业、个体工商户短期融资难题和居民应急需求的‘急救站’，是传统金融体系的有益补充。”薛林宇的开场白定下了基调，“然而，正通典当行却在逐利的道路上严重偏离航向，其行为已从‘补充’异化为‘破坏’。联合检查组查实的问题，系统性地揭示了其如何一步步沦为县域金融肌体上的一颗‘毒瘤’。”
他首先指向最核心的问题：“存在的第一个严重问题，突破法律红线，异化为‘地下钱庄’。”他详细列举了违规吸储与集资的行为：“检查组发现，正通典当行远超《典当管理办法》规定的经营范围，以承诺高额回报为诱饵，通过出具‘投资理财凭证’、‘资金托管协议’等名义，向不特定社会公众变相吸收存款，甚至涉嫌非法集资。这种行为不仅严重扰乱了国家金融管理秩序，更构建了一个危险的、脱离监管视线的‘资金池’，为最终的兑付危机埋下了巨大伏笔。”
“薛主任，我不承认这一点！”张大财终于按捺不住，猛地打断，脸色因激动而涨红，“存钱在我们这里，他们是自愿的，而且我们给他们的利息一直都是结算清楚的，没有任何拖欠！这完全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薛林宇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并未理会，继续他的“诊断报告”：“第二，‘砍头息’与利率陷阱明显。在放款环节，正通典当行普遍采用‘砍头息’做法，即当户借款100万，预先扣除10万甚至更高的‘综合服务费’，实际到手仅90万，却仍需按100万本金偿还利息。其综合年化利率远超国家法律保护的民间借贷利率上限，有的个案甚至达到令人咋舌的40%，这已远超国家规定的高利贷水平。这使得许多本已陷入困境的小微企业主和个体户雪上加霜，陷入债务泥潭无法自拔。”
“哼，”张大财嗤笑一声，带着几分愤懑和挑衅，“这些企业反复找国家银行，但是国家银行一是贷不出来，二是领导和相关人员吃的回扣有时候远超这些利息！我们至少解决了他们的燃眉之急！”
“张总！”人民银行县支行的欧军主任勃然变色，厉声打断，“这是非常严肃的情况反馈会议，你说话要有依据，不要吊儿郎当的信口雌黄！谁吃了回扣？今天我们执法部门都在这个地方，你说清楚一点，具体的人名事件，经侦大队马上就可以立案处理！”
会议室瞬间安静，空气仿佛凝固。张大财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更激烈的话咽了回去，只是不服气地别过了头。
薛林宇面无表情，等这场小小的交锋平息后，继续用他那种不带感情的语调宣读：“第三，公司治理混乱，沦为利益输送工具。账外经营与资金流向不明：市场监督管理局在查账中发现，该典当行存在大量账外循环、公私账户混用的现象。巨额资金通过复杂交易流向不明，不排除存在为他人洗钱、向公职人员行贿等更深层次的违法犯罪行为。其股权结构与实际控制人不清，背后可能存在复杂的股权代持和交叉持股，真正的实际控制人隐匿幕后，操纵运营，使得监管难以穿透，增加了风险隐蔽性和处置难度。”
最后，他抛出了最具杀伤力的指控：“根据群众举报和公安部门前期摸排，这个典当行长期存在暴力与软暴力催收问题。这是引发社会矛盾最直接、最恶劣的一环。证据显示，正通典当行长期雇佣社会闲散人员，对逾期当户采取跟踪、骚扰、恐吓、威胁、非法拘禁、打砸财物等违法犯罪手段进行催收。其行为已涉嫌构成寻衅滋事、敲诈勒索等罪名，严重破坏了社会和谐稳定，让许多受害者生活在恐惧之中。”
薛林宇合上手中的文件夹，做出了最终的处理决定：“综上所述，监管部门将依法依规对正通典当行施以20—50万的罚款，并将作出‘停业整顿’严厉处理决定。”
“砰！”张大财再也无法忍受，气冲冲地站起来，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王主任，请允许我发个言！”他几乎是吼出来的，“你把我们典当行说得这么严重，你们今天来了这么多人，你干脆把我们全部都抓去关起嘛！这些问题给我们说的这样严重，我请问这些问题在哪一个典当行不存在？！”
他环视在场的每一个人，目光中充满了愤怒和冤屈：“通过检查，给我们指出问题，让我们整改，我都能接受。但一来就给我们高帽子戴起，这里有犯罪的，那里有犯罪的，这要高额处罚，那也要高额处罚，还要停业整顿？那我倒要问问，那其他的典当行你们为什么不去检查处理呢？我对你们这种选择性的执法有巨大意见！你们对我们典当行这个调查结果和处罚决定，我坚决不同意，我要申请行政复议！”
这时，经侦大队副大队长余传福开口了，他的语气相对平和，但立场同样坚定：“张总，你提出的问题和你的权利，我们充分尊重。你们当然可以申请行政复议。对于我们经侦来说，办案讲求程序和证据。如果没有当事人具体的举报报案，没有达到立案标准的明显犯罪证据，我们一般不主动介入民营企业的具体经营管理纠纷。但一旦证据确凿，触及刑法，我们也绝不会手软。”
张大财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他提高了音量，发出最后的挑战：“在这里，我正式要求，也是正告！金融办必须对我县十多家典当行，全部、一视同仁地进行调查！调查之后，再决定对我们正通的处罚问题。如果是只有我们一家存在这些问题，我张大财认栽，愿意接受一切处罚，绝无二话！但如果大家都有这些问题，凭什么只拿我开刀？我愿意和大家一起，接受同样的规范和处罚！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
他的声音在会议室里回荡，这已不仅仅是一家典当行生存的抗争，更像是对整个行业潜规则和基层执法公正性的一次公开拷问。
会议在极度不和谐的气氛中结束。而张大财喊出的“全面调查”的要求，则将球踢回给了监管部门。下一步，相关部门会不会对所有的典当行进行检查，来掀起一场席卷整个行业的整顿风暴？蓬江县的金融江湖，注定无法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