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里弥漫着浓郁的药味,混杂着血腥与皮草的气息。时间在等待中变得粘稠而缓慢,每一息都像是被拉长。云织蜷坐在角落的皮垫上,目光紧紧锁在玄圭苍白如纸的脸上,不敢移开分毫。老巫医佝偻着背,用枯瘦的手指将墨绿色的解药小心翼翼地涂抹在玄圭肩头那狰狞的伤口上,药膏触及皮肉,发出细微的“滋滋”声,隐隐有黑气被逼出。随后,她又将少量药液混着温水,一点点撬开玄圭紧咬的牙关,喂了进去。
整个过程,玄圭没有任何反应,如同沉睡,又如同……已然离去。
云织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几道月牙形的血痕,她却感觉不到疼痛。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苏迪雅坠崖时那决绝的眼神,闪过那两名靖安司好手义无反顾冲向追兵的背影,还有朔方城遍地的尸骸……沉重的负罪感与无力感如同冰水,浸透了她全身。她带来了解药,却付出了如此惨痛的代价。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般漫长,玄圭灰败的脸色似乎……缓和了那么一丝?不再是死气沉沉的青灰,隐约透出了一点极淡的生机。他微弱的呼吸,也似乎变得稍微有力了一点点。
老巫医探了探他的脉搏,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微光,她用部落语言对一直守在帐篷外的乌洛兰长老低声说了几句。
长老掀帘进来,看了一眼玄圭,又看向云织,语气沉重但带着一丝肯定:“狼毒……稳住了。他的命,暂时保住了。”
悬在心头的那块巨石,轰然落地一半。云织只觉得浑身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强撑着一口气才稳住身形。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她猛地低下头,不让别人看见。
他还活着。苏迪雅和那两位义士的牺牲,没有白费。
然而,帐篷外的乌洛兰部落,却笼罩在另一种沉重压抑的氛围中。圣女苏迪雅坠崖生死不明的消息,如同瘟疫般迅速传遍了整个部落。悲痛的哭泣声从一些帐篷里传出,更多的是男人们沉默而愤怒的脸庞,他们握着武器,眼神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
不久,部落中央那顶最大的、属于族长的帐篷里,传来了激烈的争吵声。声音透过厚厚的毡布,隐隐传来。
“……必须立刻派人去冰河下游寻找苏迪雅!”这是一个年轻而激动的声音。
“找?怎么找?黑狼部的杂种肯定在河岸守着!我们现在出去,就是送死!”一个苍老而谨慎的声音反驳。
“难道就让圣女白白牺牲吗?还有那些周人!如果不是他们,苏迪雅怎么会……”
“够了!”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压下了争吵,“现在不是内讧的时候!黑狼部仪式受挫,绝不会善罢甘休!我们必须立刻决定,是战,是撤!”
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但帐篷内紧绷的气氛却弥漫开来。乌洛兰部落,这个刚刚失去精神领袖的部落,正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内部的分歧与对云织这些外来者的复杂情绪,如同暗流涌动。
云织默默听着外面的争吵,心中了然。她们带来的不仅是解药,还有灾难和分裂的种子。乌洛兰人没有立刻将他们驱逐或问罪,已是看在苏迪雅牺牲和共同敌人的份上,给予了最大的宽容。
她不能坐以待毙,更不能让苏迪雅的牺牲失去意义。
她强迫自己站起身,走到玄圭身边。他依旧昏迷,但眉宇间的死气已然散去,呼吸平稳了许多,只是极其虚弱。她轻轻替他掖好皮裘,指尖拂过他冰凉的手背。
然后,她转身,走出了帐篷。
外面,许多乌洛兰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在她身上,有悲痛,有审视,有隐藏的愤怒,也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期待。她无视那些复杂的视线,径直走向中央那顶大帐。
守在帐外的乌洛兰战士犹豫了一下,没有阻拦。
掀帘而入,帐内瞬间安静下来。几位部落长老和核心战士的目光齐刷刷落在她身上。坐在主位的是一位面容沧桑、眼神锐利如鹰的老者,正是乌洛兰族长。
“族长,各位长老。”云织的声音因疲惫而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清晰,“苏迪雅圣女的恩情,我们永世不忘。黑狼部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他们的野心,绝不止于乌洛兰。”
她将从朔方城到地下祭殿,再到镇北王绝笔所揭露的阴谋,简明扼要地陈述了一遍。当她提到“逆转龙脉”、“青梧”、“以边军和部落为血祭”时,帐内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这些隐秘而骇人听闻的真相,远远超出了部落之间寻常的仇杀范畴。
“我们手中,有镇北王的虎符和绝笔,可以证明这一切。”云织最后说道,“单凭乌洛兰或我们几人,无法对抗黑狼部和他们背后的势力。我们必须联合起来,并且,必须将这里的真相,尽快送达大周朝廷,请求援军!”
帐内陷入一片沉寂。长老们面面相觑,显然被这惊人的信息所震撼。与朝廷联合?这对一直相对独立的乌洛兰部来说,是一个需要慎重权衡的决定。
族长沉默良久,锐利的目光仿佛要穿透云织的灵魂。“周朝……会相信我们?会派兵来救?”他的声音带着深深的疑虑。
“我会亲自去。”云织斩钉截铁地说,“带着证据。在我回来之前,恳请乌洛兰,固守营地,保存力量。黑狼部仪式受挫,需要时间重整,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她知道这是在赌博。赌乌洛兰族长是否有足够的远见和魄力,赌朝廷是否会相信她的一面之词并及时出兵,赌玄圭能否在她离开期间撑下去,更赌黑狼部不会立刻发动毁灭性的攻击。
族长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里包含了太多东西——丧女之痛,部落存亡的忧虑,以及对眼前这个异族女子孤勇的复杂感慨。
“你需要什么?”最终,他沉声问道,这几乎等于默许了她的计划。
云织心中稍稍一松,但更大的压力随之而来。她步出大帐,黎明的寒风吹拂着她沾染血污的衣袍。远处,雪山连绵,如同沉默的巨兽。近处,部落里的人们依旧沉浸在悲伤与不安中。玄圭在帐中生死未卜,前路漫漫,危机四伏。她手中握着沉重的真相和渺茫的希望,即将独自踏上最危险的求援之路。
这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残局”,她必须,也一定要走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