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个邪门的祭坛洞爬出来,我好几天没缓过神。
夜里一闭眼,就是那具干尸黑洞洞的嘴和那个血红色的圈圈符。白天在寨子里走着,看谁都觉得不对劲,好像那祭坛里的东西,就藏在哪个屋角旮旯里,阴恻恻地盯着我。
我不敢再往下想了,越想,心里那点找娘的念想就越凉。
得找点阳间的事做做,不然非得疯掉不可。
这天,我背着一捆新割的草回家,刚到院坝口,就看见小弟望水在屋后头那块巴掌大的菜地里锄草。
太阳明晃晃地照着,他光着膀子,黑黝黝的脊梁上全是汗,亮晶晶的,随着锄头起落的动作,肩胛骨像两只瘦削的翅膀,一耸一耸。他才多大?满打满算,也才十六吧。寨里别家这么大的娃崽,这个点不是在河里摸鱼,就是在坝子上追打嬉闹,声音能掀破天。
可望水没有。
他埋着头,锄头一下一下,又稳又沉,刨得很深,像是跟地里的草有仇。额上的汗珠子滚下来,滴进土里,他抬起胳膊,用袖子胡乱抹一把,继续锄。侧脸绷得紧紧的,嘴唇抿成一条线,没有一点这个年纪该有的活泛气。
我放下草捆,走过去,“阿土。”我发出声音招呼他。
他停下手,抬起头看我。眼睛很大,像娘,但里头空空的,没什么光亮,看到是我,也只是轻轻点了下头,算是应了。然后又低下头,继续锄他的草。
我蹲在地边,看着他。
想起娘刚不见那会儿,望水还拖着鼻涕,整天跟在我屁股后头“哥、哥”地叫,虽然我听不见,但能看到他嘴巴动。晚上睡觉,总往我被窝里钻,手脚冰凉,说怕黑。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叫了,也不怕了?
是爹的脾气越来越暴,动不动就摔东西打人的时候?是大妹常妹草草嫁人,哭着离开这个家的时候?还是我像中了邪,一天到晚只知道往山洞里钻,对这个家不闻不问的时候?
这个家,爹垮了,我“疯”了,大妹走了。
顶梁柱一根接一根地倒,最后,是这个小弟,用他还单薄的肩膀,一声不响地,把这摇摇欲坠的屋顶,硬扛了起来。
灶房里的水缸,总是满的。
地里的苞谷,该锄草时绝不见一根杂草。
圈里那两头猪崽,被他喂得滚圆。
爹咳得厉害时,是他默不作声地端水、捶背。我每次钻洞回来,浑身泥污,灶台上总会给我留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饭,或者两个烤得焦黑的红薯。
他什么都不说,却什么都做了。
晚上吃饭,还是老样子。一张小方桌,三条板凳。
爹蹲在门槛上吃,呼噜呼噜,像完成任务。我和望水对坐着。桌上只有一碗不见油星的素菜,一碟咸得齁人的酱豆。
我扒拉着碗里的饭,米粒糙得拉嗓子。抬头看对面的望水,他吃得很慢,一口饭,就一小点辣椒蘸水,嚼得很仔细。灯光昏暗,照着他低垂的眉眼,脸红红的。才十六岁的弟弟,眼角边竟好像有了几道浅浅的纹路。
我心里突然像被针扎了一下。我把自己碗里唯一一块稍微厚点的红薯夹起来,想放到他碗里。
他猛地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什么东西飞快地闪过,像是惊慌,又像是拒绝。他用手飞快地盖住自己的碗,冲我用力摇了摇头。
我的手僵在半空。
他不要。
他不是客气,是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不想欠任何人的倔强。
我只好把红薯放回自己碗里,低头猛扒饭,喉咙堵得难受。
吃过饭,望水利索地收拾碗筷,二妹洗碗。
他则放牛去天池吃水。我跟了出去,看见他跟在牛背后,背影显得格外瘦小。他走得很慢,都跟不上牛,牛都喝完水往家来了,他还在背后低着头走。感觉那动作瞬间变得老成、木讷、偶尔还停下来发呆。
我看到他还甩在后面,随即过去把牛赶进圈里。我知道,他不想让人看见他这个样子。
夜里躺下,我翻来覆去睡不着。
隔壁屋里,爹的咳嗽声像破风箱。另一边,望水那边静悄悄的,一点动静都没有。可我知道,他肯定也没睡着。
这个家,静得让人心慌。
每个人都揣着自己的心事,沉甸甸的,压得人透不过气。
娘的失踪,像一把钝刀子,在这个家里来回拉锯,拉了很久了,伤口不仅没愈合,反而烂得更深了。
望水才十六岁,他本该有的笑声、闹腾、甚至叛逆,都被这把钝刀子,一点一点,悄无声息地割掉了。
他像一棵石缝里长出来的草,拼了命地往下扎根,往上挣扎,不见阳光,也开不出花。
第二天天没亮,我起来小解,看见望水已经扛着锄头出门了。
晨曦微光里,他的背影单薄,却挺得笔直,一步一步,走向那片薄刀地包下的苞谷地里。
我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雾气里,心里不是滋味。
这个家,不能再这么下去了。我得找点实在的出路,不光是为了找娘,也是为了这个闷声不响、扛起了一切的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