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屋的生活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蒋南孙每日照顾着精神恍惚的母亲和强撑体面的奶奶,空闲时则整理着从旧家抢救出来的少量物品,其中大部分是她的建筑书籍和图纸。触摸着那些熟悉的线条和模型,是她此刻唯一能感受到的、与过去那个自己微弱的连接。
门铃在午后响起,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规律感。蒋南孙以为是骆佳明约了张律师过来,打开门,却见到了章安仁。
他穿着一件半旧的卡其色风衣,里面是熨烫平整的衬衫,依旧保持着学院派的整洁。手里没有提任何礼物,这反而让他的到来显得不那么刻意,却也更加突兀。
南孙。他站在门口,语气带着一种复杂的局促,听说你们搬到这里了……我来看看。
他的目光快速扫过蒋南孙素面朝天的脸,以及她身后那间与蒋家大小姐身份格格不入的简陋客厅,眼神里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震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退缩。
蒋南孙侧身让他进来:进来坐吧。
章安仁走进客厅,显得有些拘谨,没有像主人一样随意坐下,而是站在客厅中央,仿佛在丈量这个陌生空间与他认知中蒋南孙应有的生活之间的巨大落差。
伯母和奶奶……还好吗?他斟酌着问道,语气带着真诚的关切,但这关切背后,似乎又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还好,在休息。蒋南孙给他倒了杯水,放在那张略显摇晃的茶几上。
章安仁接过水杯,没有喝,手指摩挲着杯壁,沉默了片刻,才艰难地开口:系里……大家都听说了你家的事。都很担心你。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南孙,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如果……如果有什么系里或者学校层面能帮上忙的,比如申请一些困难补助,或者……我认识一些设计院的朋友,或许可以介绍一些零散的项目……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无力感。他提供的这些帮助,对于蒋家那个巨大的债务窟窿而言,无异于杯水车薪。他自己也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蒋南孙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她能感觉到章安仁话语里的真诚,但也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份真诚背后的局限。
章安仁抬起头,看向蒋南孙,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一种近乎痛苦的清醒:南孙,我……我只是个助教。每个月那点薪水,除了自己开销,还要补贴家里……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潜台词已经再明显不过——他负担不起她的人生,甚至连尝试的勇气都没有。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语气变得异常,甚至带着一种刻意的冷静:南孙,建筑设计这条路,前期投入大,回报周期长。以你现在的情况,坚持下去可能会非常辛苦。我们都要现实一点。也许……也许可以考虑先找一个更稳定的工作,比如……考个事业单位或者公务员?虽然收入可能不算很高,但至少稳定,也能有时间照顾家里。
他给出的建议,与王永正那种浪漫的逃离截然不同,是另一种形式的——放弃她热爱的专业,放弃她曾经闪耀的才华,向现实彻底低头,换取一份卑微的安稳。
这一刻,蒋南孙清晰地看到了横亘在她与章安仁之间的鸿沟。不是不爱,而是在巨大的现实压力面前,他那套精于算计、稳妥至上的生存法则,本能地选择了规避风险。他的为你好,本质上是为(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为他自己的未来)好。
他没有错,他只是不够勇敢,或者说,他的世界里,容不下如此巨大的、不受控制的变量。
蒋南孙看着他,目光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怜悯。她忽然发现,自己并不恨他,只是感到一种深切的悲哀。
安仁,她开口,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谢谢你的建议。但是,我的路,我想自己走。
她站起身,没有激动,没有指责,只是用一种陈述事实的语气:我们……就到这里吧。
章安仁猛地抬头,脸上血色褪尽。他似乎想辩解什么,想说他不是那个意思,想说他还是关心她的。但当他看到蒋南孙那双清澈、平静,却仿佛一夜之间成熟了十岁的眼睛时,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明白,他那些权衡利弊的,在她经历过的真正风暴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渺小。他失去了她,不是在风暴来临之时,而是在风暴之后,他用现实的尺子去丈量她伤痕累累的人生那一刻。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化作一个苦涩的、几乎看不见的点头。他默默地站起身,没有再看蒋南孙,步履有些踉跄地走向门口。
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一段曾经看似稳妥、实则不堪一击的关系。
蒋南孙站在原地,听着门外脚步声渐渐远去,心中没有想象中的撕裂般的痛苦,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空虚和……解脱。
王永正给了她一个遥不可及的梦,章安仁给了她一个卑微现实的框。他们都无法承载她此刻生命的重量。
她的目光掠过窗台上那盆顽强生长的绿萝,落在那一叠建筑图纸上。路很难,但她必须走下去,用她自己的方式。
而那个教会她如何在这片废墟上站稳,并默默为她清除前路障碍的男人,他的身影,在她心中愈发清晰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