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过门槛,迎面便是一方丈许见方的天井,青石板铺就的地面被经年的雨水冲刷得发亮,角落摆着两只青釉大缸,一缸蓄着雨水浇花,一缸养着几尾红鲤,缸沿爬满了青苔。天井北侧是正房,三开间的青砖瓦房,覆着青灰色的小瓦,屋檐下悬着一串风干的艾草与菖蒲。
陈敬源立在院中的桂花树下,看着不远处的石桌旁,小令仪正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给瓷瓶里插着新开的菊。她才十一岁光景,梳着双丫髻,髻上系着浅粉色的绸带,一身月白的襦裙衬得她肌肤莹白,像个粉雕玉琢的娃娃。
听见脚步声,小令仪回头望来,眉眼弯成了月牙:
“哎呀!敬源哥哥,你来啦!刚好你瞧我插的菊,好看吗?”
陈敬源走上前,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额发,温声道:
“好看,我们令仪的手艺,自然是顶好的。”
小令仪笑得更甜了,拉着他的衣袖,往石凳上坐:
“敬源哥哥,今日先生夸我功课好呢,还奖了我一支新的狼毫笔。”
她说着,就要去屋里拿笔给他看。
陈敬源却轻轻按住了她的手,指尖微微发紧。夕阳穿过桂花树的枝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看着小令仪澄澈的眼眸,斟酌了半晌,才缓缓开口:
“令仪,哥哥有件事,要同你说。”
小令仪见他神色郑重,不由得停下了脚步,眨巴着眼睛:
“敬源哥哥,什么事呀?”
“年底,我要去南洋。”
陈敬源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落进了平静的湖面,
“那是很远很远的地方,要坐很久的船,跨过茫茫的大海,才能到。”
小令仪的笑容慢慢敛了起来,一双大眼睛里满是茫然:
“南洋……是先生课本里说的,有好多香料和孔雀的地方吗?”
“是。”
陈敬源点头,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
“哥哥去那里,是想为家里寻一条新的出路。只是此去路途遥远,风浪难测,哥哥……短期怕是回不来了。”
“短期是多久呀?”
小令仪追问,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是像以前去游学那样,过几个月就能回来吗?”
陈敬源的心像是被什么揪了一下,与她平视,眼底满是歉疚:
“比那要久。顺利的话,也要一年光景。若是遇上耽搁,或许……更久。”
话音落下,石桌旁便静了下来,只有风吹过桂花枝的簌簌声。小令仪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眼眶慢慢红了,却倔强地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她看着陈敬源,好半天才小声问道:
“哥哥,南洋很远吗?比京师还要远吗?”
“远得多。”
陈敬源喉间发涩,伸手握住她冰凉的小手,
“从淮安坐船出发,要先到泉州,再到广州,还要穿过一片宽阔的海峡,才能到南洋的岛屿。一路上,能看到成群的海鸥,能听见海浪拍打船舷的声音,还能瞧见从没见过的热带果树。”
他想尽量说得轻松些,可小令仪却忽然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起来。她攥着他的衣袖,声音带着哭腔:
“那哥哥会想淮安吗?会想令仪吗?”
“当然会。”
陈敬源抬手,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珠,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哥哥会把令仪的样子记在心里,每天都想。等我回来,给你带孔雀羽毛做的扇子,带甜滋滋的芒果,带檀香木刻的小佛像,好不好?”
小令仪吸了吸鼻子,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那哥哥一定要平安回来。我会乖乖读书,乖乖等你。”
陈敬源的心软得一塌糊涂,他将小令仪揽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
“好,都答应你。一定平安回来,回来听令仪背新学的诗,看令仪画的画。”
陈敬源望着天边的白云,眸光悠远。此去南洋,前路漫漫,可辽东的糜烂,身后的乐游山,还有小令仪带着哭腔的叮嘱,都成了他心底最坚实的牵挂。
日上县衙屋脊时,后院的厨房已飘出了饭菜香。周夫人端上最后一盘蒸藕,白瓷盘衬着粉糯的藕段,上头撒了几粒青红丝,是宝应县特有的滋味。
小令仪扎着双丫髻,捧着青瓷小碗,往陈敬源碗里夹了块藕饼,脆生生道:“哥哥,吃这个,娘亲做的最好吃了。”
陈敬源笑着接了,咬下一口,软糯里带着藕香,暖意从舌尖漫到心口。周怀仁端起酒杯,酒液清冽:
“敬源,此去万里,今日这杯酒,是饯行,也是盼归。”
陈敬源起身举杯,与恩师的酒杯轻轻相碰,仰头饮尽,喉头微涩:
“谢先生、师母厚爱,学生此生不敢相忘。”
周夫人坐在一旁,眼圈微红:
“海上风浪大,到了南洋记得写信,哪怕只言片语,也好叫我们放心。”
陈敬源点头,指尖触到饭碗,鼻尖发酸。
小令仪拉着他的青衫,递来一只编得歪歪扭扭的竹蜻蜓:
“哥哥,这个给你,飞到南洋,就像我陪着你。”
陈敬源蹲下身,接过竹蜻蜓,摸了摸她的头:
“等哥哥回来,教你做会飞的竹蜻蜓,好不好?”
小令仪用力点头,眼眶里的泪珠却滚了下来。
日头渐渐西斜,陈敬源知道,自己该告辞了。他再次躬身行礼,深深一揖:
“恩师,学生告辞。”
周怀仁一家三口送他到县衙门口,忽然开口道:
“敬源,此去一路保重。若他日归来,定要与为师细说南洋的风土人情。”
陈敬源站在马车旁,回头望向恩师。夕阳的余晖洒在周怀仁的身上,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他拱手作揖,朗声道:
“学生定不负恩师所望!”
陈敬源再次躬身行礼:“先生,师母,令仪,弟子告辞了。”
小令仪站在父母旁边,小声喊:“敬源哥哥,早点回来!
马蹄声再次响起,踏着夕阳,朝着淮安的方向疾驰而去。
周怀仁立在原地,望着马车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官道尽头,手中握着的折扇,轻轻摇了摇,眼底满是不舍,也满是期许。
晚风拂过老槐树的枝叶,沙沙作响。
“从村塾初见起就感觉这孩子心里藏着心事,不知道年纪小小这么忙碌是为了什么?”
周夫人在一旁沉吟道
身旁的周怀仁听到愣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