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长生与燕十三,一前一后,走出了那座,尘封了数千年的古蜀王陵。
当两人,重新,站在这片,位于焚书坑遗址之上的,暗红色土地上时。
正午的阳光,照在身上,竟让两人,都感到了一丝,不真实的暖意。
墓中一日,世上,仿佛已是百年。
两人,都没有说话。
都在回味着,那枚玉简之中,那位古蜀王,最后的,充满了不甘与绝望的遗言。
武道之路,已到尽头。
这八个字,像八座无形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位毕生求索于此道的武人心中。
“先生。”
最终,还是燕十三,先开了口。
这位,一生都与剑为伴的孤高剑客,在经历了此番,颠覆认知的心神冲击之后,脸上,第一次,流露出一种,近乎虔诚的神情。
燕十三对着吴长生,郑重地,行了一个弟子之礼。
“先生,燕十三,愿追随先生,同赴十万大山,寻找那,最后的仙缘。”
燕十三的声音,无比坚定。
在见识了吴长生的仙人之能,又得知了武道之路已尽的残酷真相后。燕十三,已经很清楚,若想再往前走一步,眼前这位,深不可测的先生,便是自己唯一的希望。
吴长生静静地看着燕十三。
吴长生能看到,燕十三眼中那份,对更高处风景的纯粹的渴望。
那是一种,可以为了道,而舍弃一切的决绝。
只可惜……
吴长生,缓缓地,摇了摇头。
“不。”吴长生的声音很轻,却不容置疑,“你的路,不在此行。”
燕十三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错愕与不解。
“为何?”燕十三急声问道,“先生是嫌燕十三,实力低微,会成为先生的拖累?”
“你的剑,已是凡俗之巅。”吴长生看着燕十三,平静地说道,“但,也正因如此,你,才更需要,走自己的路。”
吴长生伸出手,指向北方,那片,属于凡俗人间的,中原大地。
“我,是去归道。”
“因为我的根,本就不在此界。我,只是在寻找,回家的路。”
然后,吴长生,又指了指燕十三,和手中的剑。
“而你,是求道。”
“你的根,在这片生你养你的,凡俗江湖里。你的道,在你手中那柄,陪伴你的剑里。”
吴长生看着燕十三,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无比清澈。
“你若随我,看到的,只会是,让你一次又一次,感到绝望的风景。你会发现,你引以为傲的剑,是那么的无力。你坚守一生的道,是那么的可笑。那种绝望,会,毁了你的剑心。”
“一个,连自己的心,都已破碎的剑客,还如何,能走得更远?”
一番话,让燕十三,如遭雷击,怔在了原地。
吴长生继续说道:“你见过了仙凡之别,心中,已经有了一颗,名为更高处的种子。现在,你需要做的,不是跟在我身后,去见识那些,不属于你的风景。”
“而是,回到你的江湖,回到你的剑中。去想,去悟。”
“去想明白,你的剑,除了快与利,除了杀伐与争胜,还能承载些什么。”
“这,才是你的路。”
一番话,让燕十三,如遭雷击,怔在了原地。
吴长生看着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也罢。
相逢一场,便是缘分。临别之际,便再,为你,点一盏灯吧。
吴长生弯下腰,从这片,寸草不生的暗红色土地上,随手,捡起了一截,早已不知干枯了多少年的枯枝。
吴长生将枯枝,递到燕十三面前。
“你的剑,无坚不摧,可斩金铁,可断江流。”吴长生看着燕十三,平静地问道,“但,它能,斩断这个吗?”
燕十三一愣,看着那截,仿佛一碰就碎的枯枝,眼中,满是困惑。
吴长生笑了笑,收回枯枝,又问道:“你的剑,能斩死,可能斩生?”
斩生?
燕十三,更困惑了。剑,本就是杀伐之器,斩的,自然是生机。何来,斩生一说?
就在燕十三,百思不得其解之时。
吴长生,将那截枯枝,轻轻地,握在了掌心。
然后,一缕,充满了,磅礴生命气息的,淡青色真元,从吴长生的掌心,缓缓地,渡入了那截,早已死寂了不知多少年的,枯枝之中。
下一刻。
让燕十三,这位凡俗剑道天才,道心都为之崩塌的一幕发生了。
只见,那截干枯、焦黑的,死去的木头之上。
竟,缓缓地,冒出了一点,无比鲜嫩的绿芽。
那绿芽,以一种,肉眼可见的,充满了喜悦与活力的姿态,迎着阳光,舒展开来。
最终,在枯枝的顶端,开出了一朵,小小的、洁白的、不知名的花。
死木,生花!
这不是,幻术。
燕十三,能清晰地,从那朵小白花上,感受到,那股,最纯粹、最原始的,生命的气息。
燕十三看着那朵,在风中,微微摇曳的小白花,又看了看,自己手中,那柄,只知杀伐,只知,如何终结生命的,冰冷的,铁剑。
这一刻,燕十三,这位痴迷于剑、自信可与天争锋的剑客,终于,彻彻底底地,明白了。
明白了,自己与眼前这位先生之间,那真正的,差距。
也明白了,自己那条,早已走到尽头的剑道,那唯一的,可以继续走下去的,方向。
许久之后,燕十三,才缓缓抬起头。
脸上的错愕与不甘,都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大彻大悟后的,释然与感激。
燕十三对着吴长生,再次,深深一拜。
“燕十三,谢先生,指路。”
吴长生坦然受了这一礼,笑了。
吴长生从怀中,取出一只酒葫芦,扔给了燕十三。
“此去,山高路远。喝一杯吧。”
燕十三接过酒葫芦,没有客气,仰头,狠狠地,灌了一大口。
辛辣的酒液,如同一条火线,从喉咙,一直,烧到了胃里。
也烧起了,这位剑客,心中,那不信天命、只信手中之剑的,豪情。
“先生,保重。”
燕十三将酒葫芦,扔回给吴长生。
然后,这位当世第一的剑客,对着吴长生,郑重地,行了一个,平辈之礼。
“若有一日,燕十三,以我之剑,叩开天门。”
“定会,再来寻先生,论剑!”
吴长生的脸上,露出一丝,真诚的笑意。
“我等着。”
燕十三闻言,放声大笑。
笑声,豪迈,而又,充满了,一往无前的,气概。
笑声中,燕十三,没有再回头,只是,摆了摆手,大步,向着北方的,中原,走去。
那道,孤单的,背影,在遍地枯骨的荒野之上,显得,无比的,萧索。
也无比的,骄傲。
吴长生站在原地,看着燕十三的背影,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
许久之后,吴长生才收回目光,也转过身,向着,截然相反的,南方,走去。
前路,是十万大山的,蛮荒与未知。
身后,是自己,生活了三百余年的,红尘与人间。
吴长生,没有回头。
也无需,回头。
两人,两条路。
一个,向死而生。
一个,本就,无生无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