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刚过,办公楼死了一样。
黄师傅那张符烧进墨水瓶的时候,我听见了钟声——不是殡仪馆那口老铜钟,也不是镇东头桥下的骨铃,是种更沉的东西,像从地底敲上来,震得人牙根发酸。
火光只闪了一瞬,可那一瞬里,整栋楼的灯全灭了,连应急灯都没亮。
黑暗像水漫上来,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哒、哒、哒,密得像雨打铁皮屋顶,可又整齐得不像活人走路。
是打卡声。
我知道那是什么声音。
每天凌晨三点十五分,监控室的考勤机都会响,孙会计说那是夜班交接的记录。
可现在才十一点,谁在打卡?
我贴着墙往前挪,手电筒刚亮,就被黄师傅一把按灭。
“别出声。”他声音哑得像砂纸磨铁,“他们在点名。”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本被朱砂画了符的考勤本正在办公桌上烧,火是幽蓝色的,没有热气,反而往外冒寒气。
灰烬本该往下落,却一根根往上飘,像有看不见的手在拼字。
天花板上,七个歪歪扭扭的黑字缓缓成形:
孙会计,缺编预警
我猛地扭头看他。
孙会计整个人瘫在门外,背靠着墙,裤裆湿了一片,嘴唇哆嗦着,眼神却突然清明了,像是被什么东西逼出了真话。
“三十年……三十年没人招进来过……”他喃喃道,“你以为这是考勤?这不是考勤……这是‘归编’。谁的名字出现在册子上,谁就……就‘到岗’了。打卡时间,就是你魂归岗位的时间。”
他说完,突然爬起来,疯了似的拉开抽屉底层,掏出一本红皮簿子,扔在我怀里。
“活人簿……他们叫它活人簿……可上面的名字,一个都没活过三年。”
我翻开,纸页发脆,像是经年没碰过。
前面的名字我都不认识,字迹模糊,有的还盖着红章:“归岗确认”。
越往后翻,字越清晰。
直到最后一页。
我的名字。
林小舟。
入职日期:2025年1月1日。
我盯着那行字,心跳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
2025年?
还没到的日期,怎么会有记录?
我手指发抖,几乎拿不住本子。
可更吓人的是,那字迹……是我自己的笔迹。
“不是你写的。”黄师傅低声说,“是它自己长出来的。名字一落册,魂就入链。你每看一眼监控,每翻一页档案,都是在签到。你说‘我在这儿’,它就记一笔。”
我猛地想起前几夜的事——我蹲在井边,手伸向白布鞋,心里想着“只要毁了它,就能断了引路符”。
可井边那双鞋,是不是也像这本子一样,根本不是靠人动,而是靠“确认”才存在的?
脚步声还在响,越来越近。
陈国富就是这时候撞开档案室门的。
他拎着仪器包,脖子上挂着录音笔,脸上全是汗,眼神却亮得吓人。
“磁场紊乱值超正常五百倍!空气里有磷化氢!这根本不是鬼,是化学残留加集体幻觉!”他吼着,把温湿度仪往桌上一放,“我要扫描这本册子,我要留下证据!”
黄师傅想拦,但他动作太慢。
陈国富已经把扫描仪接上,对准那本刚烧完又重生的《守夜人轮岗总录(补遗卷)》。
机器嗡地启动。
下一秒,扫描仪喷出一股黑烟,屏幕闪出一行字:
非归岗人员,禁止查阅
陈国富愣住,还想重试,可他随身的笔记本突然自己翻页,哗啦啦响个不停。
我凑过去一看,浑身发凉——他之前记的所有字,全被墨迹盖住了,纸上只剩下一双又一双的白布鞋轮廓,反复描画,层层叠叠,像疯了一样。
他站在那儿,脸色一点点白下去,终于说不出话。
黄师傅收起铜铃,看了我一眼:“名字不录,则魂不缚。可一旦录了,你就不再是人,是岗。”
我没吭声,只是把那本红皮“活人簿”塞进怀里。
冷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纸页轻颤。
我知道,从我接班那天起,我就在被登记。
每一步,每一眼,每一次靠近井口,都是在签名。
我不信。
我不认。
可名字已经在册。
子时已过,脚步声渐歇,整栋楼又静得像坟。
我靠在墙边,手摸到裤兜,指尖触到一截硬物——是黄师傅塞给我的铜铃,还在发烫。
外面雨没停。
我忽然想起周哑婆。
镇东头那个守桥的聋哑老太,常年挂着骨铃,从不说话,却总在井边徘徊。
刘老三死前,最后见的人就是她。
我正想开口问黄师傅关于她的事,却听见窗外有动静。
很轻。
像是有人用指甲,慢慢刮着玻璃。
我转头看去。
窗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节空心竹管,湿漉漉的,一头塞着枯草,像是刚从泥里拔出来。
管子底下压着半片落叶,叶脉上用炭笔画了个符号——一只鞋,鞋底朝上,底下三道横线,像在敲打什么。
我看向黄师傅。他盯着那竹管,脸色变了。
“她来了。”他说,“她从不主动递东西。”
我没问是谁。我知道。
可我还没来得及伸手去拿,那竹管突然轻轻一震,像是里面有什么东西,正等着被听见。
我盯着窗台上那节空心竹管,雨水顺着屋檐滴落,砸在竹管上发出闷响。
它湿漉漉的,像刚从泥里扒出来,一头塞着枯草,另一头隐约透出点暗黄——里面藏着东西。
黄师傅没动,只是死死盯着那根竹管,嘴唇紧抿,手里的铜铃微微震颤。
我知道他在怕。
不是怕周哑婆,是怕她送来的东西。
“她从不主动递东西。”他又说了一遍,声音压得极低,“三十年,就这一次。”
我伸手去拿,指尖刚触到竹管,一股阴冷顺着手指窜上来,像是摸到了井底的苔藓。
我强忍着没缩手,拔掉那团枯草,轻轻一抖。
一张黄裱纸滑了出来,泛着陈年纸张特有的霉黄,边缘焦黑,像是被火燎过又扑灭。
纸上画着一道扭曲的螺旋纹,一圈圈向内收束,越看越让人心慌。
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和井边那双白布鞋的底纹一模一样。
但不一样的是,这图多了六条放射状支脉,像从螺旋中心伸出去的触手,每条末端都用极小的墨字写着三个字:缺一不可,补位。
我脑子嗡了一下。
“凡子!”我冲门外喊。
不多时,凡子来了。
他一向冷静,可看到那张纸时,眼神也闪了闪。
他接过纸,仔细看了一会儿,又看向窗外,仿佛能穿透雨幕看到镇东头那座老桥。
然后他开始比划——手语。
我盯着他的动作,心一点点沉下去。
“周哑婆说……井底不是坟。”凡子翻译着,声音干涩,“是‘口’。吞名字的口。”
我们全都静了下来。
“刘老三……最后几天总去井边。他敲鞋底,不是驱邪,是在数——数里面的人。”凡子顿了顿,喉结滚动,“每一声钟响,就是一个没归岗的魂,在喊自己的名字。”
我猛地想起那晚监控里的声音。
凌晨三点十五分,打卡声密集如雨,整齐得不像人走出来的。
那不是交接班……那是点名。
而我的名字,已经在册。
我攥紧了那张黄裱纸,指节发白。脑中忽然炸开一道光——
六双鞋。
吴青山留下的六双白布鞋,按时辰摆成一圈,鞋尖朝井。
我一直以为那是“时辰图”,是某种报时的禁忌标记。
可如果……那根本不是时辰?
如果那是一张排位图?
六双鞋,代表六个岗位。
谁站进去,谁的名字就被刻进体系,谁就成了“岗”本身。
不是人在守夜,是岗在用人。
我呼吸一滞。
吴青山没死。他只是“到岗”了。而下一个位置……空着。
我猛地转身冲向门口。
“你去哪?”黄师傅厉声问。
“锅炉房!”我头也不回,“吴青山最后出现的地方!通风口!”
雨越下越大,我冲进黑夜,裤脚瞬间湿透。
锅炉房铁门虚掩,锈迹斑斑的通风口栅栏上,藤蔓缠得密不透风。
我伸手去扒,指尖忽然触到一块布料——潮湿、粗糙,颜色泛白。
我用力一扯。
半截袖口被拽了出来。
白袍。
和当年殡仪馆外那个拦路鬼影一模一样的白袍。
可更让我头皮炸裂的是,袖口内侧,用暗红的血字写着三个歪斜的字:
别穿鞋。
我僵在原地。
远处钟楼突然响了。
第一声钟响划破雨夜,悠长、沉重,像是从地底挤出来的。
几乎同时,档案室方向传来机器启动的嗡鸣——打印机自己开了。
我跑回去,纸张正缓缓吐出。
半页纸。
只有一行字:
林小舟,带教考核第二项:是否自愿穿鞋。
字迹工整,像打印的,可落笔处微微洇开,像有谁在写时手抖了一下。
话音未落,值班电话骤然响起。
刺耳的铃声在死寂的楼里炸开。
我盯着那部老式电话,黑色的听筒像块烧焦的木头。
黄师傅没拦我,凡子也没动。
我走过去,拿起听筒。
里面很静。
然后,一个声音响起,沙哑、疲惫,却清晰得像是贴着耳膜说话:
“小舟……轮到你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