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照白原就是一时冲动,此刻被陆云笙这样轻轻握着手,就仿佛被施了定身咒一般,整个身体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陆云笙的眼中早已褪去了戏中的悲戚,眼尾虽还泛着红,但嘴角却微微上扬,她轻声道,“俞先生这是入戏了?”。
因为刚唱完戏,她的声音带着刚唱完戏的微哑,像柔软的羽毛拂过皮肤。
俞照白猛地回神,慌忙收回了手,“我见你落泪,一时唐突了,抱歉”。
他将手握成拳头背在身后,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她脸颊的温软,他的耳根瞬间涨得通红。
俞照白收手太急,没发现自己的衣袖处蹭上了陆云笙唇瓣的口脂。
“无妨”,陆云笙抬手拭去了眼角的泪痕,指尖划过脸颊时,额角的红痕格外显眼。
“演到此处,即便是假戏却也动了真性情,倒是让先生见笑了”。
俞照白看着她的模样喉结滚了滚,想说些什么,却被她兀自打断,“先生等我一下”。
听到他的话俞照白有些疑惑,却也还是乖乖坐回了椅子上等她。
不多时陆云笙从后台端来一个白瓷的茶壶,走过来后开始给空了的茶杯倒茶。
白瓷杯中盛着清亮的茶水,她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口解释。
“刚唱完戏嗓子有些干,这茶味道不错,先生也尝尝”。
说话间陆云笙的脸颊带了点绯红,紧接着她推着桌上的茶盏送到了他的手边。
“不胜娇羞”,四个字出现在俞照白的脑海里。
他笑了下,“那我可要尝一尝了”。
他端起桌上的茶杯,指尖触到微凉的瓷壁,这时候才觉得掌心的热度渐渐退去。
俞照白浅尝一口发觉味道果然不错,带着一股清冽的回甘,比昨日雅间的茶水更合他的心意。
“这茶……”,俞照白一个生意人,见茶不错便想打探一下是哪里采的。
陆云笙嘴角扬起一抹弧度, “是后山采的野茶,虽然不值什么钱,但润喉效果很好”。
看见她含笑的模样俞照白喉咙一紧,端起杯大口的喝了起来。
陆云笙坐在他对面,手肘支着桌沿,指尖轻轻敲着桌面,“俞先生今日来,可还有别的事?”。
俞照白握着茶碗的手紧了紧,这人总是能这样轻易看透别人的心思。
可是面对陆云笙直白的询问,俞照白又不知道从何开口诉说。
他确实不止为听戏,昨天的贵妃醉酒,晚上那个绮丽的梦境,都在不断的将他推到这里。
俞照白只觉得此刻胸腔里翻涌的悸动,促使着他想要靠近些,再靠近一些。
“我……”他刚要开口,却见戏楼外匆匆跑进来一个小厮,在陆云笙耳边低语了几句。
她脸上的笑意瞬间淡了些,点了点头,转头对俞照白道:“怕是要失陪片刻,我有些事要处理。”
俞照白看她的模样心头莫名一紧,询问道,“是…什么麻烦事吗?”。
“倒也不算”,陆云笙说罢施施然起身,旗袍的开衩扫过木椅边缘,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腿。
陆云笙弯腰凑到俞照白的耳边,“是两个老相识来给我送封箱的礼物”。
她温热的呼吸打在耳畔,俞照白瑟缩一下,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又痒又热。
她说着便往后院走,俞照白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好友说她下月就要封箱。
封箱之后,她会去哪里?还会再登台吗?无数个念头涌上来,搅得他心乱如麻。
他坐在空荡的戏楼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碗边缘,缓解焦躁不安的情绪。
阳光透过戏台上方的天窗照下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脂粉香,和昨日雅间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后院传来细碎的说话声,夹杂着女子的轻笑和男人低沉的声音。
俞照白起身想悄悄离开,却撞见陆云笙和两个衣着光鲜的男子走了出来。
那两人衣着十分华贵,看向陆云笙的眼神带着几分熟稔和难以言喻的热切。
一个话多一个话少,但是配合的很默契,看起来有点像一对兄弟。
陆云笙的态度倒是不咸不淡,没有他们那样热切。
“这位是?”其中一个身穿黑色西装的男人瞥见俞照白,冷声挑眉问道。
他的态度十分冷淡,甚至带了点敌意,男人像个守护宝藏的恶龙,而陆云笙是最珍贵的宝物。
陆云笙刚要开口,俞照白却先一步解释,“在下俞照白,偶然路过此处,听闻云笙老板唱得好,特来叨扰。”
他刻意把两个人的关系说得疏远,仿佛真是初次见面的普通戏迷一般。
俞照白并不是怕事,他直觉这两个人很危险,不想因为自己而让陆云笙为难。
另外一个男人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他一番,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原来是俞先生啊,在下早就听闻俞家少爷生意做得大,没想到也爱听我们云笙的戏”。
我们云笙四个字被他咬的很清楚,明显俞照白的话他不相信,所以这样才宣示主权。
俞照白心头一凛,北平城里知道俞家的人虽然不少,可将他和“听戏”联系起来的,却寥寥无几。
陆云笙看气氛剑拔弩张起来后适时开口解围,“俞先生是性情中人,昨日听了《贵妃醉酒》,今日特意再来捧场”。
两人听后表情耐人寻味,但却没过多询问,只一左一右占住陆云笙身边的位置。
等走到门口的时候那位黑西装的男人伸出手轻轻抚摸了一下陆云笙的额角。
“刚刚就想问了,这是怎么弄的”,虽然是询问陆云笙,但是视线却却落在了俞照白的身上。
听到质问俞照白有点心虚,毕竟这个伤口确实和他脱不开干系。
陆云笙开口解释,“没什么,不过是没点蜡烛撞到了一下而已” 。
听到这个解释另一个男人不高兴的伸出手臂把她圈在怀里。
“早说了要你别住这里,这个地方连电灯都安不了”。
“这只是意外而已,不会有下次了”,陆云笙说话间扯下了男人的手臂。
黑西装虽然面容冷酷但眼神却很温柔,“东西有一部分在房间,有一部分在库房,你到时候去看一看”。
陆云笙连连点头,又磨蹭了搞半天,才终于把这两个缠人的男人打发出去。
送走人后她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对俞照白道,“让先生见笑了,都是些难缠的主”。
“他们是……”俞照白想问什么,因为两个男人对陆云笙的态度太过亲昵,亲密的有些不正常。
可话还没说完,却直接被陆云笙打断,“他们全是我的戏迷,两兄弟一个从商一个从政”。
戏迷两个字咬的很清晰,几乎是挑明了,这两个男人和她有不清白的关系。
陆云笙坐在他对面,端起冷掉的茶喝了一口,语气平淡,“梨园行的规矩,哪有不逢场作戏的”。
她说话时带着淡淡的讽刺,很快又话锋一转,“其实也多亏了他们,不然我这张脸也不能平安活到现在”。
俞照白听后沉默了,因为陆云笙说的话很有道理。
一个长着张惊艳绝伦却没有自保能力的女人,若是想在这个社会活下去要付出很多。
他活在锦衣玉食的圈子里,虽也见过逢场作戏,可在刚刚之前从未想过这种事会发生在她身上。
那个在台上光芒万丈的杨贵妃,那个在月下清雅动人的女子,也有身不由己的一面。
“下月封箱,是想……”他斟酌着开口,下意识的将两人的对话引到轻快些的话题。
“想歇一歇”,陆云笙抬头望着戏台上方的横梁,眼神有些涣散。
“唱了十年戏,也该找个地方,听别人唱唱了”。
俞照白的心却猛地一沉,张了张嘴,想要说,“别走”。
可是话到嘴边却又变成了,“那你是想去哪里?不瞒你说,这几年我也去过不少地方”,
“我在不少地方有朋友,若是你要去和我说,定然不会让你受委屈” 。
这话俞照白没撒谎,他这几年去了不少地方,富贵公子有钱的很,遍地都是朋友。
陆云笙转过头,定定地看着他,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悲伤。
她轻叹口气,道,“还没定,或许南下,或许找个没人认识的小镇,种种花,养养鸟”。
这话像一根细小的针,直接刺破了俞照白心头那点不切实际的幻想。
自己和陆云笙,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已经有了妻子,有家族生意,有父母要照顾,一辈子被困在北平这座城市。
而陆云笙更像一阵风,月底唱完最后一场戏后,就要飘向不知名的远方。
俞照白忽然有点后悔这样早结婚,他并不讨厌冯落落,可是现在却更喜欢陆云笙。
虽然他清楚哪怕没有娶的冯落落,家里人也不会允许一个戏子嫁给他。
好半晌陆云笙偏头看他露出一个微笑,“记得要来看我唱戏啊”。
“那……封箱演出,我一定来,每天我都过来”,俞照白说话时语气坚定,但却指尖冰凉。
陆云笙笑了,那笑容里带着释然,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好,我等着俞先生。”
离开梨园时,日头已过正午。
俞照白坐在车里,看着窗外倒退的街景,脑海里反复回放着陆云笙的脸。
他忽然想起自己还没告诉她,那枚戒指不是普通的打赏,是很重要的东西。
可是想着他又有一丝怅然,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