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没有停歇的迹象，将喀尔巴阡山北麓的丘陵和谷地浸泡在一种粘稠的阴冷之中。泥浆没过脚踝，每一次抬脚都像是从大地贪婪的吮吸中挣脱。在这片被战争和崩溃反复蹂躏的土地上，一支特殊的罗马尼亚分队正在艰难跋涉。
带队的是马林斯库少校，一个脸庞被风吹日晒刻满皱纹、眼神像山鹰一样锐利的老兵。他的部队规模不大，只有一个加强连的兵力，但配备了几名能磕磕绊绊说些俄语的军官和士官，以及两辆装载着黑面包、咸肉和少量药品的马车。他们的任务，并非与德军交战，而是执行国王陛下亲自下达的、代号为“拾穗”的行动——前往俄军崩溃的核心区域，接触、收容，并尽可能“招募”那些有价值的溃兵。
“少校，前面就是斯托罗日内镇。”一名斥候从泥泞中滑回来，压低声音报告，“镇子里有动静，人很多，乱糟糟的。能看到废弃的火炮和辎重车。”
马林斯库举起望远镜。斯托罗日内镇坐落在一条泥泞道路的交叉口，地理位置重要，曾是俄军一个师的后勤枢纽。此刻，镇子里看不到任何军纪的痕迹。衣衫褴褛、如同行尸走肉般的士兵在废墟间游荡，翻找着一切可以果腹或换取东西的物品。几处房屋冒着黑烟，哭喊声和醉醺醺的吼叫声隐约可闻。镇子外围，几门沉重的122毫米榴弹炮被遗弃在泥地里，炮口歪斜地指向天空，如同巨兽冰冷的尸体。更远处，堆积如山的弹药箱敞开着，黄澄澄的炮弹散落一地，任凭雨打风吹。
一幅末日般的景象。
“看到了吗，中尉？”马林斯库对身边年轻的、脸色有些发白的俄语翻译说道，“这就是崩溃。秩序死了，只剩下生存的本能。”
他放下望远镜，目光冷静得近乎残酷。“记住我们的原则：展示力量，但避免冲突。提供食物，但要求回报。目标是军官和技术兵，尤其是炮兵、工兵、机枪手。那些普通的步兵，如果愿意放下武器接受收容，也可以，但优先级放低。”
“是，少校。”
队伍继续前进，在靠近镇子入口时，马林斯库命令士兵们展开战斗队形，步枪上膛，机枪架设在高处。他们必须显得强大而有序，才能震慑住这群已经失去约束的溃兵。
他们的出现，立刻引起了镇子里的骚动。游荡的士兵们停下脚步，用混杂着警惕、麻木和一丝希冀的目光看着这群装备精良、队形严整的“外国人”。几个喝得醉醺醺的士兵摇晃着走过来，嘴里嘟囔着听不懂的俄语，伸手想去拉扯马车上的帆布。
“砰！”马林斯库掏出手枪，对天鸣枪。
枪声在混乱的镇子里显得格外刺耳，瞬间吸引了大片目光。醉汉们吓了一跳，踉跄着后退。
马林斯库用眼神示意翻译。年轻中尉深吸一口气，用尽可能清晰的俄语大声喊道：“罗马尼亚王国军队！奉埃德尔一世国王陛下命令，在此设立临时收容点！我们提供食物和医疗帮助！所有愿意接受收容者，到镇子广场集合！重复，所有愿意接受收容者，到广场集合！保持秩序！”
食物这个词，像一块磁石，立刻吸引了大量溃兵。人群开始向广场蠕动，眼神中重新燃起了野兽般的求生欲。但混乱也随之而来，推搡、叫骂，有人试图爬上马车抢夺。
“维持秩序！”马林斯库厉声命令。罗马尼亚士兵们用枪托和严厉的呵斥，勉强在马车周围清出了一小片空地。面包和咸肉被切成小块，由士兵亲手分发，避免哄抢。这个过程缓慢而充满风险，每一个士兵都神经紧绷，手指不敢离开扳机。
就在分发食物进行的同时，马林斯库带着几名军官和翻译，开始在人丛中穿行，如同猎手在兽群中寻找有价值的猎物。他们的目光扫过一张张茫然或贪婪的脸，寻找着任何不同于普通士兵的痕迹——保养良好的皮靴、军官大衣的残片、或者眼神中尚未完全熄灭的纪律之光。
在一个半塌的酒馆屋檐下，他们找到了第一个目标。一个穿着肮脏但依稀能看出原本是军官制服的中年人，独自坐在一个弹药箱上，没有参与抢夺食物，只是漠然地看着这一切。他的腰间挂着一个空了的枪套，手里紧紧攥着一个银质的酒壶。
马林斯库走过去，示意翻译开口。
“你是军官？”中尉用俄语问。
那人抬起浑浊的眼睛，瞥了他们一眼，没有回答，只是仰头灌了一口壶中并不存在的酒。
“我们是罗马尼亚军队。我们在寻找合作者。”马林斯库让翻译继续说，“有经验的组织者，技术人员。作为回报，食物，安全的住所，还有……未来的报酬。”
听到“报酬”这个词，那军官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他哑着嗓子，用带着浓重口音的俄语问：“为谁打仗？沙皇没了，临时政府……哼。”他嗤笑一声，充满了不屑。
“为你们自己。”马林斯库通过翻译，直接而冷酷地回答，“为了一口吃的，为了一块挡雨的地方，为了活下去，等到这场该死的战争结束。或者，为了赚取一些将来能用的钱。”
军官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马林斯库身后那些警惕而精干的罗马尼亚士兵，又看了看广场上混乱争抢的人群。他脸上的麻木渐渐被一种现实的权衡所取代。
“我是维塔利·彼得洛维奇大尉，原俄军第47炮兵师后勤主任。”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但清晰了一些，“我能组织人手，管理物资。但我的士兵……他们需要实实在在的东西，不是空头许诺。”
“面包就在马车上。”马林斯库指了指那边，“如果你能协助我们稳定这里的秩序，将士兵分类，找出其他军官和技术兵，你和你的‘手下’，可以获得双份配给，并且优先安排到后方的收容营。”
这是一个赤裸裸的交易。维塔利大尉盯着马林斯库看了几秒钟，似乎在评估这笔买卖的可靠性。最终，生存的欲望压倒了一切。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用一种久违的、带着权威的腔调，朝着混乱的人群吼了几句俄语。
效果立竿见影。一些原本还在推搡的士兵停了下来，有些犹豫地看向他。维塔利开始指挥几个看起来还听他话的士兵，协助罗马尼亚人维持秩序，并将人群粗略地分开——军官和技术兵被示意站到一边。
马林斯库心中稍定。第一个突破口打开了。他留下部分人手继续在维塔利的“协助”下处理镇子的混乱，自己则带着主力，沿着道路继续向北，前往下一个目标——一个被报告遗弃的俄军大型弹药堆积点。
那里才是“收割”的真正重点。
当他们抵达时，眼前的景象让见惯了战场残酷的马林斯库也感到震撼。那是一个位于山谷间的露天堆积场，规模之大，超乎想象。成千上万的木制弹药箱堆积如山，覆盖的帆布被风吹雨打破烂不堪。炮弹、子弹、手榴弹，还有整箱整箱的炸药，就那样暴露在荒野之中。一些箱子被撬开，里面的东西散落得到处都是。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和木头受潮腐烂的霉味。
更令人心惊的是，这里并非空无一人。几十个衣衫褴褛的溃兵和一些胆大的当地农民，正在如同蚂蚁般在这些危险的“山丘”间翻捡，试图找到值钱的东西，或者仅仅是拆下木箱当柴火。无人看守，无人管理。只要一点点火星，或者一个愚蠢的举动，这里就能将整个山谷送上天。
“上帝……”年轻的翻译中尉脸色惨白。
“上帝不在这里，中尉。”马林斯库冷冷地说，“这里只有魔鬼和……财富。”
他立刻下令：“一排，封锁所有入口！二排，驱散所有闲杂人员，胆敢反抗或携带武器靠近者，格杀勿论！三排，跟我来，初步清点！”
士兵们迅速行动，呵斥声和零星的枪声（对空鸣枪）响起，惊走了大部分溃兵和农民。罗马尼亚士兵们接管了这片巨大的、危险的遗产。
马林斯库走到一堆标记着“76.2mm shrapnel” (76.2毫米榴霰弹) 的弹药箱前，撬开一个箱子，里面黄澄澄的炮弹整齐排列，引信完好。他又走到另一边，那里堆放着大量莫辛-纳甘步枪的子弹，足够装备好几个师。
“记录，”他对身边的书记官说，“初步估算，76.2毫米野战炮炮弹不少于五万发，步枪弹药数百万发，手榴弹……数量难以估计。还有这些炸药……”他踢了踢脚边一个印着危险标记的木箱。
这仅仅是他们发现的第一个大型堆积点。根据情报和溃兵提供的零星信息，在这片广袤的、俄军溃散的区域，类似的地点还有无数个。火炮、机枪、车辆、被服、食品……一场战争所需的一切，都被它的主人如同垃圾般丢弃。
马林斯库少校站在弹药山的顶端，环顾这片被雨水笼罩的、充满了死亡和财富的荒野。他仿佛看到了国王陛下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这确实是一场收割。不是在金黄的麦田，而是在崩溃和死亡的废墟上。他们在捡拾一个帝国遗落的武装，用这些冰冷的钢铁和火药，去浇铸罗马尼亚继续战斗下去的资本。
“向指挥部发电，”他沉声对通讯兵说，“‘拾穗’行动初步成功。在斯托罗日内镇及周边区域，收容溃兵约八百人，其中军官及技术兵约五十人，已初步建立合作。发现并控制大型弹药堆积点一处，物资极丰。请求指示下一步行动，及迅速派遣工兵和运输部队接管物资。此地情况复杂，需强力弹压。”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像是在对自己，也像是对远在雅西的国王说：
“收割，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