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正案草案的雏形,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在布加勒斯特的政治圈层中激起了层层涟漪。埃德尔王储释放出的“允许私人资本参股”信号,精准地命中了许多潜在观望者的心弦。正如他所预料,反对派阵营内部开始出现了微妙裂痕。
一些原本因为担心自身产业受波及,或仅仅是被布勒蒂亚努公爵的威望和势力裹挟的中小贵族和商人,开始私下里盘算。将资金投入由国家背书、且垄断性经营的国家石油公司,听起来似乎比投资于风险莫测的其他领域,或者看外国资本脸色分些残羹冷炙要稳妥得多,长期回报也似乎更为可观。王储在雅西演讲中描绘的那个强大罗马尼亚的蓝图,与他们的个人财富梦想,并非完全不可调和。
然而,核心的反对派,那些与外国资本有着千丝万缕联系,或其权力基础本就建立在旧有经济秩序之上的大贵族和他们的政治代言人,则感到了更深的危机。埃德尔的“妥协”在他们看来,更像是一种分化瓦解的毒饵,其最终目的,依然是剥夺他们现有的特权和利益来源。
布勒蒂亚努公爵,这位在政坛沉浮数十年的老牌政治家,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在修正案风声流传开的第三天,他通过中间人,向王储办公室递出了一份请求,希望进行一场“非正式的、坦诚的”会面。
会面地点没有选在气氛肃穆的议会大厦,也没有定在任何一方的官邸,而是选在了布加勒斯特一家历史悠久、以保守和私密着称的绅士俱乐部。这里厚重的橡木墙板、深色的皮革沙发和空气中弥漫的陈年雪茄与威士忌气息,仿佛本身就代表着一种顽固的传统力量。
埃德尔王储只带了阿尔贝特先生一人随行。当他走进预定的私人会谈室时,布勒蒂亚努公爵已经在那里等候。公爵年约六旬,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穿着剪裁完美的黑色礼服,尽管脸上带着政客标准的谦和微笑,但那双深陷的眼眸里,却闪烁着老辣和审视的光芒。
“殿下,感谢您在百忙之中拨冗相见。”布勒蒂亚努公爵起身,姿态优雅地行礼。
“公爵阁下,不必客气。我想,我们都有意愿为解决当前的僵局寻找一条出路。”埃德尔在他对面的沙发坐下,阿尔贝特先生则安静地坐在稍远一些的扶手椅上,如同一个沉默的影子。
寒暄过后,谈话迅速切入正题。布勒蒂亚努公爵没有绕圈子,他首先对王储的“忧国忧民”表示“理解和钦佩”,但随即话锋一转:“殿下,您提出的新方案,确实展现了一定的灵活性。然而,请恕我直言,国家控股51%,并且握有所谓的‘黄金股’,这实质上与完全的国有化并无区别。私人资本在这样的结构下,毫无话语权,无异于将资金置于不可控的风险之下。这恐怕很难吸引到真正有实力的投资者,无论是国内的,还是……国际的。”
他特意加重了“国际的”三个字,暗示着来自柏林和维也纳的压力依然存在。
埃德尔平静地听着,手指轻轻摩挲着沙发光滑的皮质扶手。“公爵阁下,我认为您误解了‘风险’的含义。将资本投入一个由主权国家担保、垄断核心战略资源的公司,其长期稳定性和回报率,难道不比投入一个可能因国际市场价格波动、或外交关系变化而朝不保夕的私人企业更高吗?至于话语权,”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公爵,“在一个关乎国家命脉的企业里,决策权必须与国家利益紧密绑定。私人投资者可以参与经营管理,监督公司运营,分享发展红利,但在涉及国家安全的战略决策上,国家的意志必须是唯一的。这是底线。”
“底线……”布勒蒂亚努公爵轻轻重复了这个词,脸上笑容不变,但眼神深邃了几分,“殿下,议会政治的本质是妥协。每一个底线,在足够大的利益或压力面前,都可能变得有弹性。您坚持国家控股,那么,在管理层的构成上,是否可以考虑给予投资者更大的权限?比如,总经理的人选,由董事会选举产生,而非由国家直接任命?”
这是一个关键的试探,旨在争夺公司的实际运营权。
阿尔贝特先生在一旁适时地插话,语气平和但不容置疑:“公爵阁下,根据草案,董事会由国家控股方委派的董事和股东选举的董事共同组成。总经理由董事会任命,但国家委派的董事在涉及战略、预算、重大投资等核心事项上,拥有否决权。这既保证了效率,也确保了国家监督。如果总经理的人选完全脱离国家的掌控,那国家控股的意义何在?”
会谈陷入了短暂的僵持。雪茄的烟雾在两人之间袅袅升起。
布勒蒂亚努公爵缓缓吐出一口烟圈,换了一个角度:“那么,关于现有油田和设施的赎买问题。殿下,许多油田的开采权是经过合法程序获得的,有些甚至是我等家族数代人的心血。如果国家以强制性的、远低于市场的价格进行征收,这不仅是抢劫,更是对法律秩序的践踏,会严重损害国家的信誉。”
“赎买价格,自然会遵循公平、合理的原则,由独立的评估委员会进行核定。”埃德尔回应道,“我们会考虑油田的现有储量、设备价值以及未来的盈利能力。但是,公爵阁下,您也必须承认,过去许多开采权的获得,其过程本身就存在着不公正和权钱交易。国家愿意以合理的价格赎买,已经是考虑到历史情况和维护稳定的需要。如果一味强调所谓的‘市场价’,那无异于是让罗马尼亚人民为过去的不公进行第二次买单。”
他语气转冷:“况且,与外国公司签订的某些合同,其条款之苛刻,几乎与掠夺无异。国家现在要纠正这些错误,是在维护正义,而非践踏法律。”
埃德尔的态度异常坚决,在原则问题上没有丝毫退让的迹象。他清楚地告诉布勒蒂亚努公爵,国家主导的基调不容改变,所谓的妥协,只是在具体实施细节上给予一定的灵活性,以换取法案的通过和后续运营的平稳。
会谈持续了近两个小时。双方就董事会构成、利润分配、赎买细节、工人安置、环境保护等数十个具体条款进行了激烈的交锋。埃德尔展现出与他年龄不符的老练和坚韧,他耐心地听取对方的诉求,在非核心问题上可以适当斟酌,比如在利润分配比例上可以稍作让步,以确保私人投资者有足够的积极性;在赎买支付方式上,可以采取分期付款与部分现金结合的方式,减轻国库压力。但只要触及国家控股和战略决策权这条核心红线,他立刻变得寸步不让。
布勒蒂亚努公爵几次试图用议会阻挠、国际孤立甚至经济衰退来施加压力,但埃德尔始终不为所动。他背后有汹涌的民意,有忠诚的军队,还有他内心对罗马尼亚未来的坚定信念。这些构成了他最坚实的后盾。
当会谈接近尾声时,布勒蒂亚努公爵脸上的笑容已经有些勉强。他意识到,这位年轻的王储比他想象的要难对付得多。埃德尔并非不懂妥协的愣头青,但他清楚地知道哪里可以妥协,哪里必须坚守。他提出的方案,是一个精心设计的、既能吸引部分盟友又能最大限度实现国家目标的架构。
“殿下,您的意志和远见,令我印象深刻。”布勒蒂亚努公爵最终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审慎,“我会将今日会谈的内容,以及您的……底线,转达给我的同仁们。最终的抉择,还需要在议会的阳光下进行。”
埃德尔知道,这并非承诺,但至少,大门没有完全关闭。强大的压力已经施加,分裂的种子已经播下,接下来,就是等待对手内部的变化,以及寻找那临门一脚的机会。
“我期待在议会听到更建设性的声音,公爵阁下。”埃德尔站起身,礼貌但疏离地说道,“罗马尼亚的未来,取决于我们此时的选择。”
他带着阿尔贝特先生离开了俱乐部,将思考和权衡的空间,留给了那位老谋深算的对手。夜色中的布加勒斯特,暗流依旧汹涌,但埃德尔仿佛已经能看到,那被重重阻碍所遮盖的、通往胜利的路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