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判的地点,没有选在气氛庄严的国防部大楼,也没有在恢弘的王宫大殿,而是定在了总参谋部一间不起眼的小型会议室里。这本身就透露着一种微妙的信号:这不是一次正式的国事磋商,而是一次内部的力量协调与利益划分。
埃德尔王储这边,只带了冯·克劳斯少校和一位负责记录的文职官员,显得精简而自信。反观对面,国防大臣布勒蒂亚努公爵、总参谋长约内斯库上将,以及另外两位负责装备和训练的副参谋长,阵容庞大,无形中带着一股威压。
寒暄是礼节性的,甚至带着几分刻意的疏远。布勒蒂亚努公爵脸上挂着政客标准的笑容,但眼神深处却是一片冷静的审视。约内斯库上将则更为直接,他的目光时不时落在冯·克劳斯那身与罗马尼亚军服略有差异的顾问团制服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排斥。
“殿下,”布勒蒂亚努公爵率先切入正题,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陆军部与总参谋部仔细研究了您关于军队现代化改革的提议。我们一致认为,增强军队战斗力,是王国当前的首要任务。对于您展现出的远见和为此付出的努力,我们表示钦佩。”
开场白冠冕堂皇,肯定了方向和努力,为接下来的“但是”留足了空间。
“然而,”果然,约内斯库上将接过了话头,声音洪亮,“军队是一个庞大的系统,牵一发而动全身。骤然进行全面的、颠覆性的改革,可能会引发不可预知的风险,影响部队的稳定和战斗力。我们认为,任何改革,都应当遵循循序渐进、稳扎稳打的原则。”
埃德尔平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知道,这只是对方在确立谈判的基本基调——控制节奏,限制范围。
“我们理解总司令部的顾虑。”埃德尔用了对方喜欢的称谓,“正因如此,我才提议,可以先从部分单位开始试点。例如,马林斯库将军麾下的第一步兵团,就是一个很好的选择。我们可以将新的训练方法和装备,集中运用于这样的部队,观察效果,积累经验,待成熟后再逐步推广。这本身就是一种稳妥的方式。”
他巧妙地将对方的“循序渐进”包装成了自己的“试点推广”。
布勒蒂亚努公爵微微颔首:“试点……是一个可行的思路。第一步兵团确实是支劲旅。但是,殿下,训练和装备的更新,涉及到陆军整体的制度与规划。如果每个部队都各行其是,采用不同的操典和武器,后勤将无法保障,指挥也会陷入混乱。”
这才是核心问题之一——标准化与主导权。
“公爵阁下所言极是。”埃德尔表示认同,“因此,试点工作必须在统一的框架下进行。我提议,成立一个联合的‘军事改革与装备评估委员会’,由陆军部、总参谋部和我的顾问团共同派员组成。试点部队的训练大纲、装备配发标准,由该委员会共同制定和审核。这样,既能保证改革的推进,又能确保与陆军整体体系的衔接。”
这是一个折中方案,试图建立一个共管的平台。但布勒蒂亚努和约内斯库显然不满足于此。
“委员会的构想很好。”约内斯库身体前倾,目光逼人,“但是,殿下,军队的根基在于统一的指挥和纪律。试点部队可以尝试新的战术,但其军事主官的任命,必须符合陆军的现有条例和程序。此外,涉及到炮兵、工兵、骑兵等其他兵种,以及师级以上部队的装备采购和战术变革,必须由总参谋部和陆军部主导。这是确保王国武装力量统一和效率的底线。”
他划出了明确的红线:人事权不能放手,改革不能蔓延到步兵以外的兵种和更高层级。
会议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冯·克劳斯少校面无表情,但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握紧。对方的要求,等于是给王储的改革套上了一个沉重的枷锁。
埃德尔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认真考虑对方的条件。他知道,这是对方的核心要价。直接拒绝,谈判可能就此破裂。
“我理解总参谋长对于军队统一指挥权的坚持。”埃德尔缓缓开口,语气依然沉稳,“人事任命,可以尊重现有的程序和陆军部的推荐。试点部队的级别,也可以暂时限定在团级以下。”
布勒蒂亚努和约内斯库交换了一个眼神,闪过一丝满意。看来王储还是懂得分寸的。
然而,埃德尔的话并没有说完。“但是,”他话锋一转,“既然试点是为了验证新式武器和战术的效能,那么,在试点范围内,我必须拥有足够的主导权。具体而言:第一,试点部队的轻武器换装,必须完全采用‘王储-98’式及后续改进型号,其弹药补给和维护体系,由我的兵工厂直接负责保障,以确保质量和效率。第二,试点部队的日常训练和战术演练,必须严格按照新式训练大纲执行,总参谋部可以派员观察,但不能以旧有条令进行干涉。我们需要一个‘纯净’的实验环境,才能得到真实可靠的数据。”
他同样划出了自己的底线:在我的试验田里,必须按我的规矩来。
“这……”一位负责训练的副参谋长面露难色,“殿下,这恐怕会造成部队管理的割裂……”
“并非割裂。”埃德尔打断他,语气坚定,“这是为了获取最准确的对比数据。如果我们一边推行新战术,一边又要顾及旧条令的约束,如何能判断改革的真实成效?如果试点成功,这些新的训练标准和战术条令,自然可以通过总参谋部,转化为全军的新规范。这难道不是总参谋部希望看到的结果吗?”
他将皮球踢了回去,把试点成功与总参谋部的功绩捆绑在一起。
布勒兹努公爵沉吟着。他听出了埃德尔的潜台词:我可以不碰你们的人事和大部分采购,但在我划定的范围内,我必须说了算。而且,如果试点成功了,功劳是大家的;如果失败了,责任则由王储主要承担。这对他们来说,风险可控,甚至有利可图。
“关于轻武器换装和试点部队的训练自主权……”布勒蒂亚努缓缓说道,“原则上,我们可以接受。但是,委员会必须拥有对训练效果和装备性能的最终评估权。并且,试点规模,目前应仅限于两个步兵团,不能再扩大。这是为了稳妥起见。”
两个团!这正是埃德尔预期的目标。他原本的计划就是先打造几个样板部队。
“可以。”埃德尔干脆地答应,“就以第一步兵团,以及……近卫骑兵师下属的第一步兵团为例。”他特意选择了另一个兵种下属的步兵单位,带有试探性。
约内斯库皱了皱眉,近卫骑兵师背景复杂,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可以。但仅限于此。”
接下来的谈判,进入了更为琐碎的细节拉扯:委员会的构成比例、经费的分摊、后勤保障的衔接、观察员的权限等等。每一个条款背后,都是权力的微小幅移和利益的重新分配。埃德尔展现出了与他年龄不符的老练和耐心,在原则问题上寸步不让,在次要细节上则适当让步,以确保协议的达成。
这场谈判,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当夕阳的余晖透过窄小的窗户,在铺着绿色绒布的谈判桌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时,一份初步的、口头的妥协方案终于成型:
埃德尔王储获得在两个指定步兵团推行新式训练和全面换装“王储-98”式步枪的权力,并主导相关轻武器的采购与标准制定。作为交换,他承认陆军部和总参谋部在更高层级指挥、其他兵种建设及重大装备采购上的主导权,并尊重现有的人事任命程序。一个联合委员会将负责监督试点工作。
没有欢呼,也没有握手言欢。双方都清楚,这纸(尚未形成文字)协议,只是暂时的停火线,而非永久的和平条约。改革的进程被设置了路障,但也获得了官方认可的通道。
当埃德尔走出总参谋部大楼时,晚风带着凉意吹拂在他的脸上。他感到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充实感。他回头望了一眼那栋在暮色中显得愈发森严的建筑,他知道,里面的那些人,依然是他的对手。但今天,他成功地在这堵厚重的墙上,凿开了一道裂缝。
“走吧,少校。”埃德尔对身边的冯·克劳斯说道,“我们的工作,才刚刚开始。这两个团,必须成为无可争议的典范。”
“是,殿下!”冯·克劳斯的回答带着军人特有的铿锵。无形的战场上,他们赢得了第一阶段的关键战役。接下来,就要在真实的训练场上,用实力来巩固和扩大战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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