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定远城还笼罩在薄雾中,大将军府前的广场上却已经站满了人。文武官员分列两侧,后排是特意请来的乡老代表,再往后是自发前来的军户和流民。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广场中央那座新搭建的木台,以及台上那块用红布覆盖的匾额。
辰时正,号角长鸣。厉晚身着戎装,披着猩红斗篷,稳步登上木台。霍煦庭跟在她身后半步,依旧是一袭青衫,只是今日的衣料显得格外挺括。
厉晚站定,目光扫过台下众人。她没有立即说话,而是先走到台前,伸手揭开了红布。
“西北道营田使司”六个鎏金大字在晨光中熠熠生辉。
台下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
厉晚转身,从亲兵手中接过那柄象征着西北最高军权的帅钺。青铜钺刃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
“自今日起,西北道营田使司正式设立。”她的声音清亮,在广场上回荡,“霍煦庭任营田使,总领西北诸州垦荒屯田事宜。”
她稍作停顿,帅钺重重顿在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凡西北诸州,兵农之籍,皆听营田使调遣!”
这句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几位将领交换着眼神,却无人敢出声质疑。
厉晚继续道:“凡边将、豪族,敢匿田一亩、占户一丁——”她的声音陡然转厉,“军法从事!”
最后四个字咬得极重,带着森然杀气。台下几个乡老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
“凡垦出新田,按口均分。军户得六成,流民得四成,五年后始征税!”
这一条说出,后排的流民队伍中响起压抑不住的抽气声。五年不征税,这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恩典。
厉晚说完三条,将帅钺交还亲兵,转向霍煦庭:“霍先生,接印。”
一名文书官捧着紫檀木印盒上前。霍煦庭肃容整衣,双手接过印盒,打开盒盖,取出那方沉甸甸的营田使银印。
“霍煦庭必不负将军所托,不负百姓所望。”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仪式结束,人群渐渐散去。霍煦庭捧着印盒,直接走进了匾额下的官署。这里原是城中的一处驿馆,如今临时改作了营田使司的衙署。
衙署内,赵涵已经带着几位文书在等候。见霍煦庭进来,众人齐齐行礼。
“不必多礼。”霍煦庭将印盒放在主位的案几上,“将军给了我们权柄,接下来就看我们如何施展了。”
他走到墙边,亲手展开一幅巨大的舆图。这是这些天他带着人连夜绘制的《两州荒原星井图》,青燧、朔戟两城的荒原被划分为七个垦区,每个垦区都用不同的颜色标注。
“诸位请看。”霍煦庭执起一根竹鞭,点在图上,“这七大垦区,各有特点。一区、三区地势高燥,适宜火垦;二区、四区临近水源,适合开挖井沟;五区、六区土质特殊,需要先改良;七区最为偏远,可作后备。”
赵涵上前补充道:“根据初步统计,七大垦区共计可垦荒地约二十万亩。若全部开垦,可安置军户三千,流民两千。”
霍煦庭点头:“今日起,颁布《星井均田条》。赵判官,你来宣读。”
赵涵展开一卷文书,朗声读起来。条文详细规定了“火垦速种、井沟养地”的具体技术规范,以及“军屯为脊、民屯为井”的管理制度。每一条都写得明白易懂,连该用何种农具、何时施肥都一一注明。
读至“新垦田地五年不征赋税”时,在场的文书们都忍不住低声交谈起来。
“五年不征税,军饷从哪里来?”一个年轻的文书忍不住问。
霍煦庭平静地回答:“将军已经下令,从今日起,边军粮饷由朝廷直接拨付。我们营田使司的任务,是让这片土地重新活起来,不是急着从百姓口中夺食。”
他走到案前,铺开一张空白文书:“现在,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清查现有田亩。凡有隐匿田产、强占民田者,限期一月内自首,可从轻发落。逾期不报者——”
他提起笔,在文书上写下四个字:“严惩不贷。”
文书们开始忙碌起来,抄写文书、整理档案。霍煦庭独自走到院中,望着刚刚挂起的匾额出神。
厉晚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怎么,压力太大?”
霍煦庭转身,微微躬身:“只是觉得责任重大。将军今日当众立威,是把所有的赌注都压在了营田使司身上。”
“我相信你。”厉晚走到他身侧,“也相信这片土地该有更好的命运。”
她指着远处的荒原:“去罗城的成功,证明你的方法可行。现在我们要做的,是把这方法推广到整个西北。”
“七大垦区,二十万亩荒地。”霍煦庭轻声道,“这是个大工程。”
“所以才需要营田使司。”厉晚转头看他,“需要你。”
正说着,赵涵匆匆走来,面色凝重:“大人,刚收到消息,青燧城的王参军病了,说是突发急症,不能参与接下来的垦荒事宜。”
霍煦庭与厉晚对视一眼。
“病得真是时候。”厉晚冷笑,“看来我们这位王参军,是不想配合营田使司的工作了。”
“无妨。”霍煦庭平静道,“既然王参军病了,我们就派巡田御史去青燧城。正好,一区垦区就在青燧城外,需要有人督工。”
厉晚点头:“就按你说的办。记住,营田使司既然设立了,就不能形同虚设。谁敢阻挠,就以军法论处。”
霍煦庭躬身领命。
午后,营田使司派出的第一批巡田御史离开了定远城。他们带着《星井均田条》的抄本和营田使司的印信,前往各个垦区。
霍煦庭站在衙署门口,目送他们远去。
赵涵站在他身后,低声道:“大人,这些人里,难免有各方势力的眼线。”
“我知道。”霍煦庭淡淡道,“但正因为如此,才更要派他们去。要让所有人都看到,营田使司是动真格的。”
回到衙署内,霍煦庭开始批阅各地送来的文书。有汇报荒地情况的,有请求拨付农具的,也有隐晦表达不满的。他每一份都仔细阅读,认真批复。
傍晚时分,他特意叫来负责文书的老书记官:“今日颁布的条令,要多抄写一些。不仅要发到各州县,还要在城门口、集市上张贴,让百姓都能看到。”
老书记官有些犹豫:“大人,这些政令,百姓未必看得懂……”
“那就让人读给他们听。”霍煦庭语气坚定,“要让每个人都明白,从今往后,他们开垦的土地,就是他们自己的家业。”
夜色渐深,营田使司的灯火还亮着。霍煦庭伏在案前,仔细修改着七大垦区的具体实施方案。每一个细节都要考虑到:哪里该先修路,哪里该先挖渠,种子从哪里来,农具如何分配……
窗外传来打更的声音,已经是二更时分。
他放下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案头那方营田使银印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这方印很轻,不过几两重;却又很重,关系着西北万千生灵的温饱。
他想起白日里厉晚将帅钺顿在地上的那个瞬间。那不是简单的立威,而是一个承诺——对这片土地,对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的承诺。
而现在,这个承诺的一部分,就落在了他的肩上。
吹熄烛火,他走出衙署。星空下的定远城安静祥和,而在不远处的荒原上,一场无声的变革正在悄然开始。
营田使司挂牌的第一天,就这样过去了。但对西北来说,这只是一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