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十七年,二月初九日。
金陵城的春寒尚未褪尽,宫墙内外的柳枝已悄然抽芽,透出一丝暖意。
清晨的阳光照映得宫殿瓦片如镀薄金。
朱棣虽年过五旬,但雄心不减,自两次亲征以来,屡遣舟师远航,拓土开疆。
其中最令人瞩目的,便是位于“三万里之外”的东洲。
自永乐十年首批移民赶赴东洲,拓荒垦田,至今已有七年。
除了永乐十三年朱棣北征,朝廷没有派出船队带领商船船队转运移民去东洲,其余五年每年皆转运至少一万移民去东洲拓荒垦田。
至永乐十三年时,东洲西部已建两县十二乡镇与十五个实土千户所,共二十七个屯田区。
永乐十四年,朱高燧出海就藩东洲,也自这一年起,首批移民耕田的三年免赋期结束,之后每年都有移民的耕田免赋期结束。
于是,赵王府正式开征粮饷,加之朱高燧屡次出兵征讨土着部族、巩固统治,军需激增,粮饷调度遂成头等大事。
尹庆去年回到大明后,把他在东洲的所见所闻,尤其朱高燧开拓遭遇的困难,事无巨细都禀告了朱棣。
为此,朱棣在永乐十五年七月下诏设置东洲大都护府、户部东洲盐政转运署、户部东洲督饷司等衙门。
东洲大都护府是给朱高燧增加三护卫提供制度上的支持,设置盐政转运署是为了拉拢文官制衡东洲武将势力一家独大,而东洲督饷司则是专理东洲大都护府粮草事务的户部下属驻东洲的衙门。
去年四月赵王世子朱瞻堂奉旨从贵州、四川两地遴选卫所将士,组建东洲大都护府三护卫,在李远、王宁的辅佐下,尽心尽力用了大半年的时间,也只招到六千人,与朱棣预想的一万五千人差了足足九千人。
朱棣本欲从边疆各卫强制抽调九千人补足东洲大都护府三护卫的缺额,但包括杨荣在内的一众内阁侍臣皆反对。
他们反对的理由很充分,六千人已经不算少,加上军属家眷,足有三万余人,强制抽调边疆士兵只会令大明边境不稳,得不偿失。
最终理智战胜了情感,朱棣下旨把六千军士编成三卫,赐名东平卫、海安卫、长宁卫。
至于三卫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佥事等高级武职,因为没有合适人选,所以暂时先不设置,待三卫到了东洲后,由大都护赵王朱高燧另行委任。
户部东洲盐政署左右转运使皆是正四品高官,其下左右清吏司郎中、员外郎、主事等职,早在该署设置后半年内就已经被安排的满满的——经六部有司推举,朱棣御笔批准,今年就随朝廷船队去东洲赴任。
唯有户部东洲督饷司的三位督饷郎中至今空缺,早在去年年底之前三位督饷郎中之下的三位员外郎、六位主事都已经定下人选。
倒不是六部有司未向朱棣举荐这三位督饷郎中的人选,而是在朱棣看来,此督饷郎中位卑权重,大明与东洲远隔重洋,舟车劳顿,往返一趟耗时近一年,非精干之才不可胜任。
换言之,户部东洲盐政转运署的官员,但凡不是脑子有问题,都能够胜任,毕竟该转运署的核心职责就是运盐、售盐,以及把售盐得到的部分利润上交内库与国库。
于是,朱棣思虑再三,决定让朱瞻堂、朱瞻基分别推举三人担任东洲督饷郎中。
他想看看朱瞻堂、朱瞻基这几年跟着他有没有学到君主用人之道的精髓。
此时,乾清宫内,东侧暖阁之中。
朱棣端坐御案之后,眉宇间凝着久居上位的威严,窗外残雪未消,室内案头奏章如山。
他手中拿着一本封皮无华的奏疏,这正是朱瞻堂的举荐奏疏。
“孙臣举荐户部库使金昭伯,充任户部东洲督饷司督饷郎中。”
朱棣低声念出“金昭伯”这个名字,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他没记错的话,此人正是金幼孜长子,而且参加了三试会试皆未中落第,永乐十三年他北征期间,闲在家中读书的金昭伯被征为顺天府库使,此职是京畿署衙的临时差遣,无品级,只有微薄俸禄,专门为留守北京的户部官员抄录计算、整理文案与书册账目。
现在朱瞻堂推举金昭伯担任东洲督饷郎中这一要职,这让朱棣大感意外!
为了一探究竟,朱棣继续往下读。
“金昭伯虽屡试不第,然精于算学,通账册、钱谷、漕运,尤擅粮赋推算与仓储管理。孙臣随同父王留守北京时,曾览其上奏条陈,内载顺天府粮产及三镇军粮三月所需,推算精确至石、斗、升、合,无一差讹。其心细如发,其志笃实,非虚名浮誉之士可比。”
“东洲大都护府初立,百废待兴,粮政为先。非精于算筹、熟稔钱谷者,不能理之。金昭伯虽为内阁侍臣之子,然其才堪用。孙臣冒昧荐举,望皇爷爷陛下察其能,任其职。”
朱棣用食指与大拇指摩挲着奏本边缘,脑海中逐渐想起了那份条陈,正是永乐十三年秋末金昭伯呈递的《顺天府粮储调配疏》,因奏疏上的数据详实,推演缜密,连他当时都赞了一句“条理分明”。
随后,他命司礼太监马云取来金昭伯的履历与那份条陈原件。
朱棣仔细看了一遍,不禁有些动容——顺天府诸县粮产,每亩产额、耗损、仓储周转、运输损耗,皆有详算;三镇驻军月需米粮,按兵员、马匹、行军补给,分项列明,甚至预估了夏汛期间漕运延误的应对方案,数据之准,逻辑之密,远超寻常官吏!
“不争科第之名,却有经世之实。”
朱棣点了点头,看着金昭伯的条陈,心中如此评价道。
他再往下看手中的奏疏,朱瞻堂又推举了钱习礼、李时勉为另外两位督饷郎中。
听着暖阁外的铜漏滴答声,朱棣闭目沉思。
朱瞻堂这次举荐,看起来显得突兀,但实际上却是深思熟虑。
因为他没有举荐勋贵,也没有推举亲信,偏偏选了一个三试不第、默默无闻的举人金昭伯,以及一个被边缘化且与建文奸党不清不楚的官员钱习礼,还有一个性格刚直的清流之官李时勉。
如此举荐,可谓是用意深远!
“看样子,堂儿算是学到了君主用人之道的精髓。”
朱棣睁开眼,心中暗忖道。
转过头,他看向单独摆放在御桌边上的另一道奏本——那是太孙朱瞻基的举荐奏疏。
朱瞻基推举的三个人,分别是太子妃张氏的堂弟、族弟、表弟。
“君主用人之道,最忌讳任人唯亲。我这个大孙子,在用人方面,还是差了点火候。”
朱棣拿过朱瞻基的奏疏,再次打开后,又扫了一眼,然后再次合上,有些无奈的在心中感慨道。
然后他提笔蘸墨,在朱瞻堂的那本奏疏末尾写下两个大字:“准奏。”
停顿片刻,他又在“准奏”下面添了一行小字:“着金昭伯、李时勉、钱习礼三日后启程赴吴淞口,妻子儿女同行,随下月朝廷船队渡海赴任,分守金山、阳安、温埠三城,掌一卫督饷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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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十五年春,户部设东洲盐政转运署,置左右转运使,皆正四品,下辖清吏司,官属二十余员,半年内悉经推举,御批赴任。唯东洲督饷司三督饷郎中久虚其位。虽员外郎、主事已定,然太宗以该职位卑权重,远隔重洋,往返经年,非干练之才不可任。
乃命赵王世子瞻堂、皇太孙瞻基各举三人,以观其识人之略。时乾清宫东暖阁,残雪未消,太宗执瞻堂疏,低吟:“孙臣举荐户部库使金昭伯,充东洲督饷郎中。”眉间微蹙,心异之。
昭伯,金幼孜长子,三试不第,永乐十三年征为顺天府库使,职卑俸薄。今骤举要职,太宗初疑。然疏称:“昭伯精算学,通钱谷、漕运,尤擅粮赋推算。臣尝览其《顺天府粮储调配疏》,推算军需至升合,毫厘不爽。心细志笃,非虚名者比。东洲初立,粮政为先,非此才不能理。”
太宗忆前疏,曾赞“条理分明”,即命取原卷及履历。详览之,见其核算各县产粮、三镇军需,预判汛期漕运之滞,条理精密,远出常吏。叹曰:“不争科第,却有经世之实。”又见所举钱习礼、李时勉,一为废弃旧臣,一为刚直清流,皆非亲贵,而才实可用。
太宗悦曰:“瞻堂不徇私,不避嫌,举落第之士,用废弃之臣,拔刚正之官,皆取实才,此真得用人之要。此孙沉静明达,识见超群,实乃真圣孙也!”
转览太孙疏,所举三人皆太子妃亲族,无显绩实才。太宗叹曰:“用人忌任人唯亲,尚欠火候。”
遂提笔于瞻堂疏末书“准奏”。
曰:太宗设东洲之制,重实才而轻门第,破常格以任能吏。赵王世子瞻堂举金昭伯于微贱,去私情而存公义,识见远超同辈。太宗深赏,赞其为“真圣孙”,非虚誉也。此诚大明经远之基,万世所赖。
及后,赵王高燧于东洲即皇帝位,后瞻堂继统,仁政布于海隅,德化被于蛮夷,圣洲黎庶咸称其为“当世圣君”,而太宗今日“真圣孙”之语,竟成天命先兆,岂非奇哉?
——节选自《明史纪事本末·卷二十二·高燧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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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十五年春正月,上命赵王世子瞻堂、皇太孙瞻基各举东洲督饷郎中三人,以试其识人之明。瞻基所举,皆太子妃亲族,虽无勋绩,然质朴可任。瞻堂则举金昭伯、钱习礼、李时勉,皆非亲党,似出公心。
金昭伯者,内阁学士金幼孜之子,三试不第,仅任顺天府库使,职微禄薄。瞻堂独举之,疏称其“精算学,通钱谷,心细志笃”,可理边疆粮政。上初疑,后览其《粮储调配疏》,推算精确,遂准奏。
然细察其迹,疑窦丛生。昭伯之疏,实出赵王高燧幕宾之手,数据虽密,皆依赵王授意而成。所谓“三镇军需核算”“夏汛漕运预判”,皆事后补缀,非当时所拟。赵王早令昭伯缮写副本,待上索阅,即呈以示能。其算虽精,其心则伪。
赵王世子瞻堂故举废弃之臣、刚直之士,以彰己之大公,实则借此收揽清议,结好士林。所举三人,皆知感戴,他日必为己用。其父赵王高燧久镇东洲,蓄意自重,瞻堂此举,非为国荐贤,实为父谋势。
上虽赞曰:“此孙识见超群,真圣孙也。”然不知其机深似海,伪饰至极。外示谦恭,内怀觊觎;明举寒士,阴结党羽。以一疏之巧,博天子之誉,以三官之位,布日后之基。
观瞻堂之举,看似公允,实则机心深伏。借荐贤之名,行营私之实;以算学之精,掩权谋之术。太宗嘉其“真圣孙”,殊不知圣孙之“真”,正在其伪也。后瞻堂为赵王高燧龙袍加身,称帝建制,改东洲为圣洲,岂偶然哉?皆由瞻堂早布机谋,以虚名钓大位也!
——节选自《明实录·太宗文皇帝实录》
pS:那个,再提一嘴,本书中的《明太宗实录》成书于宣德年间,懂得都懂,后面不做解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