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对朱高燧的表现十分满意,下意识颔首抚须,眼神中满是欣赏。
周致康弱弱提议道:“或可赐香料、珊瑚。”
此时,殿外的阳光斜射入华盖殿,金砖地面泛起微光,朱棣龙袍上的金线在光影中明灭闪烁,好像有龙影游动。
“我没记错的话,周侍郎上个月还在抱怨俸禄不足。”
朱高燧突然提高声调道:“若换作是你,愿意要一船胡椒还是半匣辉银石?”
他目光如炬,扫过周致康微微抖动的袖口,心中暗忖道:“此人性格耿直,却不知道变通,需要晓以利害才能破其迂腐。”
此话一出,周致康语塞。
他倒是实诚人,没有昧着良心瞎说乱说,而是沉默了一阵子。
殿内铜鹤香炉袅袅升腾的香料烟气,在朱棣的龙椅前凝成薄雾,犹如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了他与群臣的视线。
“可即便如此,臣仍然不赞同为了挖矿而移民海外。”
周致康顿了顿,硬着头皮道:“正所谓圣人训,君子喻于义——”
“朕听说周卿上个月典当了祖传的砚台换钱?”
端坐在龙椅上的朱棣突然开口打断了周致康的话。
他可不想让朱高燧与周致康在这朝堂上辩论圣人之言。
因为圣人之言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讨论清楚的,所以他要打断周致康,主动掌控议事的节奏。
“回陛下,臣昨日领到了补发的足额俸禄,已赎回了家传砚台。”
周致康恭声答道。
“你领的俸禄,正是户部用东洲银矿石提炼铸造出来的官银。”
朱棣颇有深意的说道:“正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若国库一直空虚,将来遇到灾荒之年,朝廷如何赈灾济民?”
如果换成其他“知进退”的官员,此时必然明白了皇帝这番话背后的意思——朕要开采东洲银矿,国库需要银子,谁反对“海运令旗之策”就是反对朕!
可较真的周致康顾虑的不是得罪朱棣,而是怕引发别的问题,比如民间对此事的议论。
“陛下,开采银矿非一日之功,臣估算至少要两万人才能每年开采提炼出五万斤白银。而且准许商人组织船队悬挂海运令旗移民海外的事,洪武朝不曾有过,以往历朝历代也不曾有过。”
周致康躬身道:“更何况,东洲远在三万里之外,移民东洲犹如弃民海外,终究是有损陛下圣德,臣请陛下三思!”
朱棣听到“弃民海外”四个字,脸色瞬间阴沉下来,殿内温度似乎一下降低了许多。
朱高燧知道此时需要提出具体的策略,才能化解周致康反对的声音。
东洲银矿是国库命脉,移民势在必行,关键在于如何消解“弃民”之议。
他必须立即扭转话风,将“弃民”转化为“垦荒”,将风险转化为朝廷的仁政。
“周侍郎,你刚才说开采东洲银矿需多少民夫?”
朱高燧侧身看向周致康,朗声问道。
“至少两万。”周致康犹豫答道。
“启禀父皇,儿臣有一良策,既可省下移民口粮,又能得现成水手,而且还符合洪武朝之典制。”
朱高燧深吸一口气,稳住紧张的心境,转身看向朱棣,躬身恭声道:“朝廷只需依洪武朝的盐引之例,制定‘东洲银石引’,拿‘东洲银石引’换取东洲开采出来的银矿石,商人转运去东洲的移民越多,可以换取的银矿石就越多。”
“同时,要求移民自备两个月干粮,商人转运移民时需为移民提供两个月干粮,海上航行四个月后再由朝廷配给干粮。移民到东洲后,垦田所需粮种、菜种由朝廷提供。”
他认为此策的关键在于将移民与商利绑定,既借商人之力渡海,又以户贴、路引严控身份,朱棣应该能洞察其中稳控之策。
周致康反驳道:“若有奸商找人假冒移民骗取朝廷的‘东洲银石引’又当如何?此乃与虎谋皮!”
“移民由朝廷指派,皆随身携带户贴与路引,商船奉朝廷之令行事,自然要派驻士卒护卫。”
朱高燧解释道:“而且这‘东洲银石引’必须要等商船抵达东洲后,根据商船实际运到东洲的移民人数来确定多寡。若商人刻意致移民死亡,当偿命;若移民意外病亡,商人也当视情况赔偿。”
他知道洪武朝的户籍制度是很完善的,路引的严苛足以杜绝冒籍,而且派驻士卒可震慑商人,此策环环相扣,所以他说话时语气坚定。
洪武年间颁布移民规定,按“四家留一、六家留二、八家留三”的比例强制抽丁,并实行“户贴制度”,即每户户主持“户贴”,上面详载姓名、年龄、原籍、迁入地,“有司点闸,敢有隐漏者斩”。
再按《大明律》规定:“凡军民人等往来,但出百里者,即验路引。”
朱元璋施行“黄册”制度,把民间百姓都固定在户籍地,路引即是“临时外出许可证”。
也就是说,大明朝的百姓只要离开居住地百里以上,就必须找官府开具路引。
而且路引上对持引者的体貌描述,只有身高、年龄、长相轮廓还不行,还必须细致到脸上的痣、疤、胡须等细节。
此时大明建国才四十多年,朝廷对路引的严控程度非常高。
毕竟通过路引上的体貌特征,官府可以快速识别陌生人,防止流民乱窜。
“周侍郎,东洲地广人稀,土地肥沃,移民垦荒分田,此乃致小康之仁政、善政!正如周侍郎之名‘致康’,此策正合‘康民’之道!”
朱高燧目光灼灼,瞥见周致康紧绷的双肩变得有些松懈,心中已经有了计较,对方耿直却重实据,若以制度与利害并举,必能使其信服。
“赵王殿下所言,乃效法太祖之制,又心系百姓,着实令人佩服!”
周致康羞愧的低下了头,朝朱高燧拱了拱手,然后恭敬的向朱棣禀道:“陛下,赵王殿下此策既合祖制,又利民生,臣先前见识短浅,未能明辨利害,恳请陛下恕罪!”
朱棣闻言,龙颜大悦,抬手虚扶道:“周卿乃国之直臣,朕岂会怪罪?赵王之策,既解移民之困,又开矿利之源,实乃两全之法!”
朱高燧发现周致康起身时,重重呼出一口气,人似乎轻松不少,显然是被“效法祖制”与“康民之道”说动了。
见周致康退回班序,户部尚书夏原吉走出班序,躬身行礼道:“陛下,臣认为可以设置‘东洲银石引’,此引之妙亦如盐引,不费朝廷钱粮而把移民运去东洲,商人得银石短期之利,朝廷亦得移民开采银矿长久之利。”
听到夏原吉附和,朱高燧心中一松,户部掌盐引,此策若得户部认可,便如铁锚入海,大局已定。
“陛下,臣附议。”
礼部尚书吕震、兵部尚书方宾一前一后走出班序行礼道。
“陛下,臣附议。”
吏部尚书蹇义走出班序行礼道。
此时,六部中的四部尚书都表示了支持。
刑部尚书刘观办事不力被贬,目前刑部尚书空缺。
而工部尚书宋礼与工部侍郎蒋廷瓒、刑部侍郎金纯奉命开凿会通河,此时皆不在京师。
可以说,夏原吉、蹇义、吕震、方宾四位尚书的态度,代表了朝堂上大部分官员的意见。
“传旨,即日起,着户部、工部、兵部与赵王协同制定《东洲银石引条例》,务必半月内呈朕御览!”
朱棣见大殿之上无人再出言反对,直接下达命令道。
东洲银石引之策虽是朱高燧提出,但户部总管天下盐引,盐引与银石引类似,而士卒驻守商船,看守移民,涉及兵事,需兵部参与,改造商船需工部下辖造船厂参与,故而工部也要参与制定规则。
“儿臣(臣)遵旨!”
朱高燧、夏原吉、方宾等人躬身领命。
退朝后。
朱棣在偏殿叫住朱高燧,低声道:“先是海运令旗,后又提出了东洲银石引,转运移民之事,你何必费此周章,朕下令派兵押送就是!”
窗外照进来的阳光,被朱棣的身体挡住,他的影子如一团黑云,几乎要将朱高燧笼罩其中。
大殿角落,那青铜香炉里残留的沉香气息若有若无,与朱棣低沉的质问混在一起,似乎变成了一股无形的压力传到了朱高燧身上。
朱高燧自然看见了朱棣眉宇间的焦躁,心中暗自思量,朱棣性情刚烈,惯用武事思维,却未必能窥见这“以利诱民”的深远布局。
他需要用朱棣能理解的往事为引,如此才能让对方理解其中深意。
“父皇可知数年前郑和船队剿灭南洋巨盗陈祖义之事?”
朱高燧耐心解释道:“当年南洋海盗头目陈祖义也是良民,正是见番邦小国贡使满船苏木、胡椒等物往返获利百倍千倍,才主动纠集人手,率上百艘私船,从南海入南洋成为海上巨盗。”
商人的贪婪就像潮水一样,既能催生海盗,也能成为推动移民的飓风。
只需要将这股力量化为己用,而非以兵戈强驱,便可在不动声色之间完成移民。
移民如活棋,一旦扎根东洲便是藩国子民,而朝廷的银石引是饵,至于朱棣所忧的“大费周章”,其实是借此编织了一张无形的网,将民心与地利尽收网中。
“商人见金银矿犹如蜜蜂见甜蜜,若有商人转运移民到东洲,真的领到了银矿石,待其回归大明后,必定到处拉拢更多的人手转运移民,以求获利。如此一来,天下人皆知东洲富庶。到时候儿臣——”
“移民垦荒?”
朱棣忍不住开口打断道。
“不仅如此。”
朱高燧双目中闪过一丝狡黠与得意,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激动的心情。
这步棋若成,藩国将不再仰赖朝廷粮饷,东洲的银矿与沃土终将成为他未来在东洲的权势基石。
朱高燧必须让朱棣看清,此举比派兵押送更稳妥、更深远,于是沉声道:“儿臣此举,乃是让江南织户、闽南药商以及天下间生活困苦的百姓,心甘情愿举家迁去东洲,做大明赵国的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