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多试试各种材料,麻绳、棉布,甚至丝绸,都试试,说不定其中一种就行。”
朱高燧觉得杜仲胶一定没问题,有问题的绝对是人。
但他不知道的是,未经过特殊处理如加氟或加硅的杜仲胶,只用简单加硫硬化的杜仲胶,根本就承受不住蒸汽机密封活塞的高温工作环境。
实际上,许多架空历史小说中发明蒸汽机,往往把橡胶作为必须品,但现实中的早期蒸汽机根本用不着橡胶!
历史上瓦特时期密封活塞用的是丝绸或麻绳,直到二战蒸汽机密封都不是橡胶,而是植物纤维。
其实,浸油的麻绳或丝绸才是应用最广的蒸汽机密封材料,历史上后期蒸汽机密封更多靠加工精度,而橡胶最多用于管道接口,且还是水管。
“再给你们半个月的时间,若不能赶在年前做出一马力的模型机,那就都回家去吧!”
朱高燧给出了最后的期限。
自从他在永乐二年受封为赵王搬出皇宫,独自开府,便可以自行招募书吏、伴读、工匠等王府低级小吏。
不管李传仁带领弟子们能否在半个月内出成果,他明年都会再招募一批或多批工匠分开进行制造蒸汽机模型的实验。
李传仁及其弟子们用四年做出来的微末成果,让他看到大明的工匠具备制造出简易双缸蒸汽机模型的能力。
而李传仁他们做不出一马力的模型,朱高燧认为他们缺少灵感,不够用心钻研,有种为了领赵王府俸禄而做事的感觉。
既然试出了这个时代的工匠能造出模型机,那么对他而言,再把希望放在李传仁及其弟子们身上,将是愚蠢的行为。
且说朱高燧离开之后。
蒸汽作坊的后院飘着淡淡的松烟味,那是灶房烧硬柴时特有的气息。
李传仁的弟子们围着第四代简易双缸蒸汽机模型,影子被油灯拉得老长,在土墙上映出攒动的黑团。
李伯达瞅着机器上磨得发亮的活塞,心里像揣了只兔子。
这已是第七十三次失败了,若再不行,别说赵王殿下要失望,他爹怕是真要把这铁疙瘩砸了。
他扯了扯李传仁的袖子,压低声音道:“爹,要不我们用浸了油脂的麻绳试一试?上次修水车时,麻绳浸了桐油,在水里泡了三个月都没松。”
老木匠李传仁抚摸着气缸边缘的划痕,指腹磨破皮的水泡被痕纹硌得有点疼。
六十三岁的人了,手早就不抖了,可他这几日握着锉刀,手臂却总抽筋。
郑和下西洋的历史大事谁人不知?
赵王让他们研究这铁疙瘩的驱动力,明显是为了日后能以此来驱动宝船!
李传仁毕竟是老秀才,虽说沉迷匠作之道,但他的见识绝非常人能比。
他抬起头,用犀利的目光扫过缩着脖子的徒弟们,沉声道:“若用麻绳,活塞周围得开槽口,否则绑不紧。”
旁边,李仲彪猛然暴躁地抄起铁锤,铁柄砸在石台上震得油灯直晃,“大不了再试十次!百次!绝不能辜负赵王殿下的期望!”
他左手虎口还缠着纱布,那是前日试机时被蒸汽烫的,可比起烫伤,更让他憋屈的是每次就差那么一点!
油脂麻绳?丝绸?
哪怕用头发丝缠,他也要把这该死的漏气堵上!
李传仁沉默片刻,突然一把抓起案上的青铜卡尺,狠狠砸在模型底座上,近乎喊道:“徒弟们,备料!明日寅时开工,先改活塞,后用麻绳密封。若是麻绳不行的话,再换丝绸。”
见众徒弟呆立不动,他叹了口气,接着扯开衣襟,露出胸前一道伤疤。
“这伤疤是我永乐二年为赵王做水力锤打机时留下的,我今年六十三了,世上有几人能活六十岁?若赵王怪罪,我这条老命赔给他!你们只管大胆去做!”
老木匠李传仁胸前的伤疤在油灯下泛着暗红色,犹如一块永不褪色的军令状。
“师父放心,我们跟您干!”
徒弟们对视一眼,齐齐跪下,纷纷表态。
数日后。
清晨,旭日高升。
木质高楼正厅之中,两台简易双缸蒸汽机模型如铁甲卫士般卧在地上,黄铜活塞在晨光下泛着冷光。
不远处,两台高数丈的滑轮架像张开的巨臂,墙角堆放着十多块百斤重石块。
“殿下请看,左边这台是七十四号,长五尺八,高三尺九,宽二尺三,以浸了油脂的麻绳密封活塞,有一马力多些。”
李传仁躬着身,声音比平日低了几分。
他昨晚偷偷给机器上了三炷香,求的不是神明保佑,而是别在殿下跟前掉链子。
“右边这台是七十五号,尺寸与七十四号一致,但用了浸了油脂的丝绸密封活塞,有两马力多些。”
李仲彪站在模型旁,双手紧紧攥成了拳头。
七十五号用的丝绸是他婆娘压箱底的嫁妆,被他偷来浸了牛油,如果机器再漏气,他回去怕是要跪搓衣板了。
朱高燧负手而立,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两台机器。
李传仁见赵王殿下不说话,知道该演示了,连忙挥手示意道:“伯达,仲彪,启动机器!”
李伯达带人抬着七十四号模型上了锅炉,铁架与石板碰撞发出闷响。
李仲彪指挥着同门把七十五号抬上锅炉,并亲自动手把机器接上滑轮绳索,小心翼翼的就像犹如伺候人一样。
他今天早上给七十五号擦油的时候,看见活塞槽里的丝绸湿润的犹如活物一般,当时脑子里冒出了一个荒唐的念头,他感觉这铁疙瘩活了。
三刻钟后,沸水在铜炉中咆哮,蒸汽机发出低沉的呜咽,活塞杆如手臂般缓缓抬起,又重重砸下。
左边的七十四号带动滑轮,六块百斤重的石块被稳稳吊离地面,升至三丈高时,李伯达猛地扳动阀门,石块又缓缓落地。
如此反复十几次,麻绳密封处竟然真的没有漏气!
“成了?”
有徒弟忍不住低呼,被李传仁狠狠瞪了一眼。
旁边人不知道的是,李传仁的后背此时已被冷汗浸透,从寅时到现在,他水米未进,却死死盯着活塞与气缸的连接处,就像在看一场生死赌局。
右边的七十五号更惊人,十二块石头即一千二百斤被吊在半空做升降运动,丝毫没有阻滞感。
朱高燧看得入神,连侍卫统领郑季搬来椅子、抬来暖炉都没察觉。
他大马金刀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朱高燧记得前世课本里的瓦特蒸汽机“平均可连续运转八小时”,而眼前这个简易模型已经撑过了三个时辰!
由此可见,改变世界的从来不是什么大人物,而是寻常匠人的汗水。
太阳从东边爬到头顶,又慢慢沉向西山。
有左邻右舍的饭香飘进了作坊里,可是没有一个人敢吭声,因为朱高燧也没吃。
李仲彪的肚子咕咕叫,偷偷看了眼朱高燧,见对方目光深邃,如盯着猎物的猛虎。
他恍然大悟,看来赵王殿下等的不是实验成功,而是要看机器运转的极限是多久。
“噗!嗤!”
夕阳最后一缕金辉落在七十四号模型上时,一声刺耳的漏气声撕破了寂静。
麻绳密封处终于撑不住了,蒸汽如白蟒般窜出,在气中凝成了一圈圈白雾,并迅速四散开来。
李传仁父子三人瞬间僵住,额头的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
“完了!四个时辰!还是漏气了!”
李仲彪的手悄悄摸向身后的铁锤,心中寻思道:“要不现在就砸了,还能落个‘勇于认错’的名声?”
“好!好!好!四个时辰!”
朱高燧忽然笑了,笑声在偌大的作坊里回荡。
他笑完后,起身走到七十四号模型前,目光落在漏气的活塞上,看了又看,心中满是感慨。
原历史上的瓦特用了十年才让蒸汽机稳定运转八小时,而这群连“热力学”三个字都没听过的工匠只用了四年多,就摸到了工业革命的门槛!
一个时辰后。
夜幕彻底笼罩作坊。
七十五号模型发出了漏气声。
李仲彪腿一软,差点瘫在地上。
但就在此时,他却听到了朱高燧的呼喊声。
“李师傅,伯达,仲彪!”
父子三人猛地抬头,看见朱高燧手里拿着两锭银子,月光从窗棂照进来,映得银锭发亮。
“七十四号,四个时辰,赏五十两!七十五号,五个时辰,赏一百两!”
朱高燧顿了顿,目光扫过所有工匠,朗声道:“你们每个人,再加十两!”
李传仁老泪纵横,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徒弟们也跟着哗啦啦跪了一片。
朱高燧连忙扶起李传仁。
但老木匠李传仁却哽咽着说道:“殿下,这两个模型机还是漏气了,是我们对不住您!”
“漏气怕什么?今日五个时辰,明日就能六个时辰!”
朱高燧拍着李传仁的肩膀,说出来的话比炉火更能温暖人心。
他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仿佛已看见巨大的铁轮在海面上转动,浓烟如巨龙般腾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