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湖的春光虽好,却掩不住空气中日益弥漫的一丝日渐紧绷的气息。
日子一天天过去,渔村晒谷场上那只锈迹斑斑的高音喇叭,更是以一种更肃穆、更不容置疑的腔调,日日在晨光里、暮色中反复嘶吼着新的号召。
这次不再是“捐献飞机大炮”那般带着激昂热望的口号,而是沉甸甸的、关乎“清理”与“巩固”的指令,像重锤般敲在每个人心上。
“彻底肃清反革命残余,巩固人民民主专政!”
“检举匪特,清理积案,保卫土改胜利果实!”
“提高警惕,擦亮眼睛,不让一个反革命分子漏网!”
广播里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电流的杂音,穿透洞庭湖的水汽,在芦苇荡上空盘旋。
配合着区里派专人送来的报纸,头版头条全是关于某地破获潜伏特务网、公审恶霸匪首的报道,配着醒目的黑体字和狰狞的插图,像一张逐渐收紧的网,悄然罩在洞庭湖畔的春色之上。
抗美援朝的烽火在北方燃烧,“三反五反”涤荡了后方的经济蛀虫,而这股名为“镇压反革命”的风暴,则直指政权根基最深处的暗影与脓疮。
湘省,作为昔日斗争激烈、会道门与匪患曾盘根错节的中南重省,自然成了这场风暴的核心区域之一。
渔村似乎还是那个渔村,湖水依旧浩荡,芦苇依旧青青,但某些东西已然不同。
村口老柳树上,除了褪色的“爱国公约”红榜,新贴上了两张雪白的布告,一张是“敦促反革命分子自首登记”,另一张列着“五类反革命分子”的界定标准,落款处区公所和公安局的大红印章鲜红刺眼,像两道警示的烙印。
布告前总围着三三两两的村民,有人踮着脚逐字逐句地念,有人低着头小声议论,还有些老人牵着孩子匆匆走过,眼神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惶恐。
通往镇上的土路旁,以往只有赶早集的村民和放牛的孩童,如今却时常能看到背着步枪、臂戴“民兵”红袖标的青壮年结队巡逻。
领头的是民兵队长田大牛,生得虎背熊腰,一双铜铃眼瞪得溜圆,锐利地扫视着过往行人,腰间的子弹袋鼓鼓囊囊,脚步声踏在松软的土路上,敲得人心头发紧。
遇到陌生面孔,他们便会拦下盘问,“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干什么的?”一连串的问题问得人喘不过气,直到对方拿出介绍信或说得滴水不漏,才会放行。
往日喜欢聚在村头老碾盘旁闲聊的闲汉们不见了踪影,即便偶尔有两三个凑在一起,声音也压得极低,像蚊子嗡嗡似的,眼神还会频频扭头张望,生怕哪句话被人听了去。
张桂妹家的芦花鸡不小心跑到了隔壁李木根的晒谷场,啄了几口新晒的稻谷,换在往常不过是笑着喊一声“鸡子饿疯了”,然后抱回来便是。
如今李木根却攥着竹棍站在门口,脸上没半点笑意,眉头拧成一个疙瘩,直到张桂妹连连道歉,还主动提出赔偿一升稻谷,他才松了眉头,嘟囔着“这年头,规矩要紧”。
沈知言的“爱国模范”光环,在这个新阶段,带来了新的、更复杂的关注。
区里的干部,如今不止是互助组刘需要这样的驻村干部——刘组长每天还是那副憨厚模样,每次来都带着一脸朴实的笑,问的多是渔获和互助组的情况。
现在更多了穿着中山装、表情严肃的公安特派员周铁山,他总爱“顺路”来沈家小院坐坐。
周铁山个子不高,肩背却挺得笔直,像棵常年受风吹雨打的青松,双手习惯性地背在身后,手指偶尔会摩挲腰间的钢笔。他的眼神像鹰隼般锐利,落在人身上便让人不敢随意动弹,连呼吸都得放轻。春桃端上粗茶时,手都忍不住微微发颤,生怕哪里做得不妥。
“沈知言同志,你是我们区的先进分子,觉悟高,在群众中有威信。”周铁山呷了一口热茶,茶水的暖意似乎没驱散他眉宇间的凝重,语气平和,目光却如探照灯般在沈知言脸上停留,
“当前的‘清理积案’工作,是巩固政权、保障大家安心生产生活的大事。
你们渔村情况相对简单,但也不能掉以轻心。
历史上湖匪水霸的残余,有没有可能化形潜伏?附近有没有来历不明、行迹可疑的人?希望你能多留心,有什么情况,及时向组织反映。”
沈知言坐在对面的竹椅上,腰背挺直,脸上带着诚恳的神色,点头道:
“周同志放心,我一定提高警惕。我们渔村民风淳朴,互助组里大家都是世代在这片湖区打鱼的,绝大多数都是经常碰面的渔民根据政府的号召上岸的,算是知根知底。
不过,我会多谨记国家的政策,时刻留意村里的动静,不管是外来的人,还是村里人的异常举动,只要发现可疑,一定第一时间向你和刘组长报告。”
他说的可是心里话,绝非简单的客气话。
他知道在这场席卷全国的运动中,会有几十万人查出问题,陆续被抓,“知情不报”本身就是严重的政治问题,轻则被批评“觉悟不高”,重则可能被牵连。
他必须表现出绝对的“觉悟”和“警惕性”,这是保护自己和家人的必要姿态。
但同时,他也非常清楚自己的人生定位,绝不会真的主动去惹事,更不能卷入任何具体的人事纷争或检举之中。
他的策略依旧是:积极响应号召,做好组织安排的“规定动作”,但绝不越雷池一步,不多说一句话,不多做一件事。
周铁山似乎对这个回答很满意,又闲聊了几句互助组的生产情况,便起身告辞。
沈知言送他到院门口,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村道拐角,那身中山装在翠绿的稻田映衬下,显得格外扎眼。直到看不见人影了,他才缓缓关上院门,靠在门板上轻轻舒了口气。
晚风掠过湖面,带着一丝湿润的凉意,吹得院墙上的南瓜藤沙沙作响。远处的高音喇叭正在播报最后一遍号召,声音在寂静的渔村上空回荡,与洞庭湖的浪涛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让人紧绷的氛围。春桃端着一碗温水走过来,小声问:“先生,这位周同志以后还会常来吗?”
沈知言接过水杯,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摇了摇头:“说不准。这段时间,咱们行事更要谨慎些。平日里少出门闲聊,别人问什么,就如实回答,别多嘴议论。”
春桃点点头,眼神里带着些许担忧:“我晓得了。今天去河边洗衣裳,听见王大婶说,隔壁镇子已经抓了好几个‘反革命’,有以前的保长,还有开米店的老板,说是通匪。”
“嗯,我知道。”沈知言喝了一口水,目光望向院墙外的暮色,“咱们只管过好自己的日子,守好自家的门。不该问的别问,不该说的别说,这就是眼下最安全的活法。”
夕阳渐渐沉入远山,将天空染成一片橘红,湖面波光粼粼,像撒了一层碎金。但那金色的光芒里,却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凝重。沈知言知道,这场风暴才刚刚开始,洞庭湖的春天虽美,却注定要被这股肃杀之气笼罩一段时间。
他能做的,只有在风浪中稳住心神,护好身边的人,静待云开雾散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