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呼吸之后。
巷口的阴影里,墙角的黑暗中,屋顶的飞檐上,一个个黑色的影子如同鬼魅般浮现。他们悄无声息,仿佛与黑夜融为一体。
十二个。
不多,但每一个身上都散发着凝如实质的杀气。
为首的黑影单膝跪地,声音嘶哑:“‘夜枭’,听候差遣。”
郑闲的目光越过他们,望向火光最盛的东宫正门。那里,禁军和皇城司的人马已经将宫门围得水泄不通,正与宫内冲出的侍卫疯狂搏杀。
“正门守备最森严,也最混乱。”郑闲的嘴角咧开一个狰狞的弧度,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我们就从那里进去。”
“大人?”为首的夜枭明显一愣,这无异于自投罗网。
“我是皇城司指挥使,奉陛下密旨,前来救驾护太子周全。”郑闲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你们,是我的亲兵。”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那身依旧代表着皇权的飞鱼服,大步流星地从暗巷中走出,迎着火光与刀剑,直奔那片最血腥的修罗场。
“哪个不长眼的,敢拦本官的路?”
郑闲这一声暴喝,如同在沸油中泼入一瓢冷水,瞬间炸开了锅。
血腥的战场出现了刹那的凝滞。
无论是浴血搏杀的禁军,还是节节败退的东宫侍卫,都下意识地循声望来。
火光下,那身他们再熟悉不过的飞鱼服,那张冷峻如刀削的脸庞,不是皇城司指挥使郑闲又是谁?
他怎么会在这里?!
一名身披重甲、脸上溅满血污的禁军校尉越众而出,手中横刀的刀尖还滴着血。他死死盯着郑闲,眼神里充满了警惕与怀疑。
“郑指挥使!陛下有令,清剿东宫余孽,格杀勿论!此地已由我禁军接管,你为何至此?”
此人是禁军都尉李勋,向来与郑闲的皇城司不对付,认为他们这些鹰犬只会搞些阴私勾当,上不得台面。此刻,他嗅到了一丝不对劲的味道。
郑闲仿佛没看见他刀尖上的杀意,甚至还往前走了两步,衣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他身后的十二名夜枭如同十二座沉默的雕像,杀气内敛,却让人更加心悸。
“李都尉,你的命令是‘清剿’。”郑闲的语调平淡,却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本官接到的密旨,是‘活捉’!”
“活捉?”李勋的眉毛拧成一个疙瘩。
这完全是两个概念!
郑闲冷笑一声,声音陡然拔高:“太子是死是活,总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陛下要的是活的太子,不是一具烧焦的尸体!若是让他死了,你李勋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他这番话,如同重锤砸在李勋心头。
的确,他们的命令是格杀勿论,可那是针对东宫所属的所有势力。对于太子本人,谁也不敢保证皇帝的真实意图。万一皇帝只是一时气话,事后又想留太子一命公开审判呢?如果太子死在自己手里……李勋后背渗出一层冷汗。
一名站在李勋身后的皇城司小旗,看着郑闲,脑子已经成了一团浆糊。
头儿不是让王副将带人去南城了吗?怎么他自己带了一队人来这儿了?而且……他身后那些人,好面生,他们身上那股味道,比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还瘆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郑闲没有给李勋更多思考的时间。
他抬手,用手指点了点李勋的胸甲,动作轻蔑,眼神却锐利如鹰。
“怎么?我的话你听不懂,还是说……你想违抗陛下的密旨?”
他猛然侧身,从李勋身旁挤了过去,根本不给他反应的机会。
“耽误了陛下的大事,你和你全家的人头,够砍几次?”
冰冷的话语刺入李勋的耳朵,让他浑身一僵。
那十二名夜枭紧随郑闲之后,步伐整齐划一,悄无声息地从他身边流过。为首那人经过时,甚至还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空洞、死寂,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李勋握着刀的手青筋暴起,却终究没敢下令阻拦。
“给我杀!”郑闲的声音从前方传来,目标却是那些仍在负隅顽抗的东宫侍卫,“清理出一条路!谁敢挡路,无论是谁,一并杀了!”
这句话既是说给夜枭听,也是说给李勋的禁军听。
一瞬间,禁军的攻势更加猛烈,因为他们默认这是郑闲在帮他们。而十二名夜枭则如虎入羊群,他们的动作更直接,更高效,每一刀都只攻击致命之处,眨眼间就在前方清出一条血路。
郑闲踩着滚烫的血泊和尸体,一步步踏入东宫的庭院。他的脸上溅到了一滴温热的血,他却毫不在意,只是用舌尖轻轻舔了一下唇角。
味道,还不错。
他已经成功撕开了包围圈,但身后李勋那双怀疑的眼睛,就像两支毒箭,随时可能射穿他的后心。
他必须更快。
东宫深处,火光与暗影交织,喊杀声仿佛被无形的墙壁隔绝,变得遥远而模糊。
郑闲的靴子踩在汉白玉的台阶上,留下一个个暗红色的脚印。他没有走向火光最盛、厮杀最烈的主殿,那里大概是太子所在的地方。他的目标不是那个注定要死的棋子。
他心如明镜。李勋那头蠢驴,最多能被他唬住一百息。一百息之后,无论是派人去宫里求证,还是他自己越想越不对劲,都一定会带人追上来。
时间,是他唯一的盟友,也是最凶恶的敌人。
他拐入一条幽暗的长廊,廊下的灯笼早已熄灭。十二名夜枭如鬼魅般紧随其后,他们的脚步轻得像猫,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空气中弥漫着檀香和血腥混合的诡异气味。
“头儿,咱们这是去哪儿?”一名夜枭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一丝困惑。他们的任务很简单,服从郑闲的一切命令,但此情此景,实在太过诡异。
“藏书楼。”郑闲头也不回,吐出三个字。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感。
就在长廊尽头,藏书楼的黑影如一头沉默的巨兽趴伏在地。两扇朱漆大门紧闭,门口横七竖八躺着几具太监的尸体,显然这里也经历过一场小规模的战斗。
郑闲对尸体视若无睹,径直上前,伸手推门。
门,纹丝不动。从里面反锁了。
他眉头微皱,这在计划之外。
“撞开。”他简短命令道。
两名夜枭立刻上前,抬起粗壮的右腿,肌肉贲张,猛地踹向大门。
“砰!”
沉重的闷响回荡在寂静的庭院里,大门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住手!”
一个苍老而尖利的声音从门内传来,带着极致的愤怒与绝望,“你们这些朝廷的鹰犬、乱臣贼子!殿下待你们不薄,你们竟敢……”
郑闲抬手,制止了手下的动作。他侧耳倾听,脸上没什么表情。
“刘太傅?”他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门内的声音戛然而止。
“郑指挥使?”片刻后,那个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却充满了惊疑不定,“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应该……”
“我应该在南城抓捕你的同党,对吗?”郑闲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森白的牙齿,“太傅大人,你以为你们的计划天衣无缝?陛下早已洞悉一切。现在,立刻开门,我奉陛下密旨,前来取一样东西。你若配合,我可保你全尸。”
门后死一般的沉寂。
郑闲的耐心正在被快速消耗。他能感觉到,身后远处,李勋那帮人的气息正在接近。
“看来太傅大人是不打算合作了。”郑闲的声音冷了下来,“破门。里面的人,活的死的,都无所谓。”
“等等!”门内的刘太傅声音发颤,似乎在做着剧烈的思想斗争。最终,他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道:“我开门……你不能伤害书楼里的任何一卷孤本……那些,那些是人族的瑰宝……”
“可以。”郑闲干脆地答应了。
他要的,从来不是那些书。
“吱呀——”
沉重的门轴转动,大门裂开一道缝。一张布满皱纹、神情枯槁的老脸从门缝里露出来,正是当朝太傅,太子的老师刘承。他看着门外的郑闲,眼神复杂,既有恐惧,又有不解。
郑闲没有给他任何机会,一把将门推开,侧身挤了进去。刘太傅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郑闲!你……”
郑闲根本不理他,目光如电,迅速扫过巨大的藏书楼。一排排顶天立地的书架,散发着陈年书卷的墨香。他径直走向西北角的那个书架。
“你要找什么?”刘太傅追在他身后,气喘吁吁。
郑闲停步,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让刘太傅如坠冰窟。
“找一份名单。”郑闲缓缓说道,“一份……不该存在于世的名单。”
他伸出手,没有去拿书架上的任何一本书,而是摸索着书架侧面的一块浮雕。按照记忆中的位置,他指尖用力,按下了麒麟浮雕的眼睛。
“咔嚓。”
一声轻微的机括响动,书架的底座缓缓移开,露出了一个暗格。
暗格里,静静地躺着一个紫檀木的盒子。
就是它!
郑闲心中一喜,伸手便要去拿。
也就在这一瞬间,异变突生!
一道凌厉的剑光毫无征兆地从书架的阴影里刺出,目标不是郑闲的咽喉,也不是他的心脏,而是他伸向木盒的手腕!
这一剑,快、准、狠!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
电光石火间,郑闲全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
这不是偷袭,这是必杀的一击。对方的目标很明确,废掉他的手,阻止他拿到盒子。
他甚至没有去看那道剑光,身体的本能已经做出了反应。探出的右手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猛然回撤,手腕翻转,五指如爪,竟是反扣向那柄刺来的长剑剑身。
“铛!”
指尖与剑锋碰撞,迸出一星火花。
好大的力气!
郑闲心中一凛,借着碰撞的力道向后飘退半步,稳稳站定。同时,他身后的十二名夜枭动了。他们像十二道离弦的箭,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却瞬间完成了合围,刀锋出鞘,森然的杀机锁定了书架的阴影。
阴影里,走出一个身形纤细的少女。
她穿着一身最普通的侍女服饰,洗得有些发白,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但她握剑的手很稳,眼神更是冷得像寒冬的冰,死死盯着郑闲,仿佛一头护食的雌豹。
“阿月!你做什么!快退下!”
一旁的刘太傅吓得魂飞魄散,尖叫起来。他冲过去想把少女拉到身后,却被少女反手一推,踉跄着撞在书架上,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刘太傅,原来这才是你拖延时间的底牌。”郑闲的目光在少女和老太傅之间转了一圈,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太子殿下身边,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一位高手?我怎么不知道。”
少女,也就是阿月,一言不发。她只是将剑横在胸前,摆出一个防守的姿态。她很清楚,自己只有一击的机会,现在失败了,面对十二名夜枭高手和深不可测的郑闲,她毫无胜算。
但她不能退。
……
这个叫阿月的丫头,剑法路数很陌生,不是禁军,也不是江湖上任何一个有名号的门派。看她年纪不过十六七岁,出手却如此老练狠辣,是个死士。太子李承璟那个蠢货,什么时候学会藏这么一手了?不对……他没这个脑子。
郑闲的脑子飞速运转。李勋的脚步声已经隐约可闻,最多三十息就会堵住藏书楼的门。硬抢盒子,杀了这丫头,时间不够。
他的视线再次落回那个紫檀木盒上。
必须拿到它。
“头儿,要不要……”一名夜枭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郑闲微微摇头。他忽然向前踏了一步。
阿月的剑尖立刻抬起,直指他的咽喉。
“别紧张。”郑闲摊开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敌意,“我若是想杀你,你刚才已经死了。”
他瞥了一眼面如死灰的刘太傅,又看向一脸决绝的阿月,声音压得极低,用只有他们三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东风恶,画楼西’。这句话,你该听得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