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着,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他笑得涕泗横流,身体止不住地颤抖,仿佛要将肺腑都咳出来。
那笑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尖锐,刺耳,像夜枭的悲鸣。
郑威面无表情,只是静静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与自己无关的陌生人。
跪在地上的刘福,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几乎要瘫软在地。二公子的笑声,让他感觉有无数根钢针在扎他的耳膜,扎他的心脏。
终于,郑闲的笑声渐渐停了。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锁住郑威。
绝望的尽头,不是疯狂,而是一种诡异的平静。
他开始重新审视眼前的父亲。
这张脸,他看了二十多年。威严,冷峻,永远都隔着一层看不透的雾。
“你太像我了,闲儿。”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在他几近熄灭的脑海里炸开。
像?
哪里像?
野心吗?不,不止是野心。
郑家的男人,哪个没有野心?郑涛没有吗?他藏得更深,手段更毒!
父亲说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是……隐忍?
郑闲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了父亲摊开的手掌上。
那枚黑色的药丸。
“离魂丹”。
好一个风雅的名字。毒药就毒药,为什么要叫“离魂丹”?
离魂……魂魄离开身体……
而不是“碎魄丹”或者“绝命散”之类的名字。
没有痛苦。
父亲特意强调了这一点。
为什么要在意他死得有没有痛苦?是为了那可笑的“体面”?
不对!
不对不对不对!
一个念头,荒谬,大胆,却又带着致命的诱惑,从他脑海最深处的角落里,疯狂地滋生出来!
如果……如果父亲不是来杀他的呢?
如果这一切,都是一场戏呢?
演给谁看?
演给郑涛看!演给那些已经投靠了郑涛的墙头草看!
郑涛赢了,赢家通吃。父亲作为郑家的定海神针,必须站在胜利者的一边,才能保全整个家族。
他,郑闲,是失败者,是家族的污点,是郑涛登上家主之位必须铲除的障碍。
所以,他必须“死”。
一个被父亲亲手“赐死”的儿子,才能让郑涛彻底安心,才能让所有人都看到父亲的“公正无私”。
“你只像我的野心,却不像我的隐忍。”
父亲是在点他!
点他不够隐忍,行事太过张扬,才落得如此下场!
而现在,父亲正在用他自己的方式,教他最后一课。
——关于“隐忍”的课。
这个“离魂丹”,或许根本不是致命的毒药。
它是一种能让人陷入假死状态的秘药!
这才是真正的“离魂”!
这才是最后的“体面”!
这才是他唯一能活下去的机会!
一个由父亲亲手搭建,用冷漠和绝情伪装起来的,通往生天的独木桥!
想通了这一层,郑闲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看着父亲那张古井无波的脸,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真正的恐惧。
不是对死亡的恐惧。
而是对自己父亲心机城府的恐惧!
太可怕了!
这个男人,竟然能在这种绝境下,当着所有人的面,布下这样一个惊天大局!
他赌的,是自己儿子的默契和悟性!
赌输了,他郑闲就真的死了,一了百了。
赌赢了……
郑闲的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血液几乎要冲破血管。
他明白了。
他彻底明白了!
他缓缓伸出手,动作因为激动而有些变形,指尖都在颤抖。
他没有去接那枚药丸。
而是猛地一巴掌,狠狠扇在自己的脸上!
“啪!”
清脆的响声,让刘福浑身一激灵。
“我真蠢!我真他妈是个蠢货!”
郑闲状若疯癫,对着自己的脸左右开弓,几巴掌下去,脸颊已经高高肿起。
“我竟然会相信你!相信你这个老东西心里还有我这个儿子!”
他一把抢过郑威手中的“离魂丹”,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着自己的命运。
“哈哈哈!好!好得很!”
他指着郑威的鼻子,笑得比哭还难看。
“老东西!你等着!你给我等着!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还有郑涛那个杂种!你们给我等着!”
他的表演,浮夸,癫狂,充满了失败者的歇斯底里。
每一个字,都像是啐在郑威脸上的唾沫。
郑威的眼角,肌肉,似乎抽动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那死水一般的平静。
“执迷不悟。”
他吐出四个字,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波澜。
仿佛真的对自己这个儿子,失望透顶。
“我执迷不悟?哈哈哈哈!”郑闲扬天长笑,将那枚黑色的药丸举到眼前,“成王败寇!我认了!下辈子,我再也不想投胎到你们郑家!”
说完,他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刘福,眼神里的怨毒几乎要化为实质。
“还有你这条狗!你最好祈祷自己能活得久一点!”
刘福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磕头,额头都磕出了血。
“二公子饶命!二公子饶命啊!老奴也是被逼的!是三公子……是三公子他……”
“够了。”
郑威冷冷打断了他。
他看着郑闲,声音里带着最后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
“上路吧。别让我亲自动手。”
郑闲的目光,最后一次和父亲对上。
在别人看不到的角度,他用尽全身力气,眨了一下眼睛。
一下。
就那一下。
他不知道父亲看懂了没有。
他只能赌。
“如你所愿!”
他嘶吼着,猛地将那枚药丸扔进嘴里,脖子一仰,直接吞了下去!
药丸入口即化,一股奇特的、带着草木清香的苦涩味道瞬间弥漫开来。
紧接着,一股无法抗拒的麻痹感,从喉咙开始,迅速蔓延向四肢百骸。
郑闲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感觉自己的肌肉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力量在飞速流失。
他张大了嘴,想要呼吸,却发现肺部像个破风箱,根本吸不进一丝空气。
“呃……呃……”
他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声响,双眼暴突,死死地盯着天花板。
视野开始变得模糊,黑暗如同潮水一般,从四周涌来。
冰冷。
刺骨的冰冷,仿佛将他的灵魂都要冻结。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最后一刻,他看到父亲转过身去,只留给他一个坚硬而冷酷的背影。
他看到了刘福那张惊恐万状的脸。
他甚至能“看到”,在房间的阴影里,似乎有几道微不可察的气息,在确认了他的“死亡”之后,悄然退去。
老爹……我赌对了……
这是他最后一个念头。
“砰。”
郑闲的身体重重摔在地上,再也没有了任何声息。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刘福大气都不敢喘,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过了许久,郑威才缓缓转过身。
他走到郑闲的“尸体”旁,蹲下身,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探了探儿子的鼻息。
没有呼吸。
他又摸了摸颈部的脉搏。
一片死寂。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这张年轻而扭曲的脸,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有痛,有悲,有不舍,但最终,都化为了一片深不见底的漠然。
“拖出去。”
他对刘福说,声音沙哑得厉害。
“在城外乱葬岗,随便找个地方埋了,不要立碑,不要留任何痕迹。”
“是……是!老爷!”
刘福如蒙大赦,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哆哆嗦嗦地就要去拖动郑闲的尸体。
“等等。”
郑威又叫住了他。
刘福的心,再一次提到了嗓子眼。
他看到郑威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那目光,像两把冰冷的锥子,要刺穿他的灵魂。
“你,很不错。”郑威慢慢说道。
刘福双腿一软,又跪了下去,汗如雨下。
“老奴……老奴该死!老奴对不起二公子!可是……可是三公子他拿老奴全家老小的性命威胁……老奴……”
“我没有怪你。”
郑威的语气很平静。
“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你选了郑涛,证明他比闲儿更值得你效忠。”
“从今天起,你就去郑涛身边当差吧。”
“告诉他,这是我的意思。你是个‘忠心’的人,他会用你的。”
刘福猛地抬头,脸上满是不可思议。
这是……奖赏?
老爷非但没有清算他这个叛徒,反而还把他安排到了新主子身边?
他脑子有点转不过来。
但郑威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如坠冰窟。
“不过,你要记住。”郑威的声音,像是从九幽之下传来,“今天在这里看到的一切,听到的一切,烂在肚子里。如果外面有半个字的风声……”
他没有说下去。
但那眼神里的杀意,已经说明了一切。
刘福瞬间明白了。
这不是奖赏!
这是枷锁!是一道催命符!
老爷把他送到三公子身边,是把他放在火上烤!
三公子生性多疑,怎么可能真正信任一个背叛过旧主的人?
老爷这是在告诉三公子:看,这条狗我帮你试过了,他会为了活命咬任何人,你可以用他,但你永远不能信他!
而他刘福,将永远顶着“叛徒”的烙印,活在猜忌和监视之下,直到失去利用价值的那一天。
好狠!
好毒的阳谋!
刘福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他知道,自己这辈子,都逃不出郑家的手掌心了。
“老奴……谢老爷……不杀之恩……”
他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再抬起来时,脸上只剩下麻木的顺从。
……
同一时间。
郑家主宅,书房内。
一盏孤灯,照着一个年轻人的侧脸。
正是三公子,郑涛。
他一手端着茶杯,另一手捻着一枚白玉棋子,在棋盘上轻轻敲击,发出“嗒”、“嗒”的声响。
一个黑衣人,如同鬼魅一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后。
“公子。”
“说。”郑涛头也没回,眼睛依旧盯着棋盘。
“二公子,已经服毒自尽了。”黑衣人低声汇报,“老爷亲眼看着的,刘福处理的后事。”
“哦?”
郑涛捻着棋子的手,停顿了一下。
“父亲……他是什么反应?”
“老爷自始至终,都很平静。只是……在二公子断气后,他老人家,似乎……叹了口气。”
“叹气?”
郑涛的嘴角,勾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他缓缓落下手中的棋子,刚好堵死了一条大龙的活路。
“我知道了。”
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漂浮的茶叶。
“父亲,终究还是心向着我的。”
“能逼得他亲手处理掉自己的儿子,也算是我这个做弟弟的,送给二哥最后一份大礼了。”
黑衣人沉默不语。
“对了,”郑涛像是想起了什么,“那个叫刘福的奴才,父亲怎么处置的?”
“老爷让他……来您身边当差。”
“嗯?”
郑涛的眉头,第一次皱了起来。
他将茶杯放下,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漆黑的夜色。
让刘福来自己身边?
一个能出卖郑闲的奴才,就能出卖他郑涛。
父亲这是什么意思?
是想安插一个眼线在自己身边?
不,不对。父亲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就不会再做这种无用功。
那么……
他是在提醒我,也是在敲打我。
提醒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敲打我,不要得意忘形,郑家,还是他说了算。
郑涛的眼神,变得幽深起来。
“呵呵……父亲大人,还真是……一刻也不肯放松啊。”
他低声自语。
“也罢。一条狗而已,养在身边,偶尔还能用来咬咬人。”
“传令下去,全城戒严,再持续三天。任何可疑人等,格杀勿论!”
“是!”
黑衣人领命,身形一闪,再次消失在黑暗中。
书房里,又只剩下郑涛一人。
他重新坐回棋盘前,看着那盘被自己杀得七零八落的棋局,却久久没有再落子。
不知为何,他的心头,始终萦绕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
总觉得……
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
城外,乱葬岗。
腐臭的气味,混合着泥土的腥气,在湿冷的夜风中弥漫。
几只野狗,正在远处刨食着什么,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低吼。
在一处新翻的土堆下,泥土,突然轻微地耸动了一下。
紧接着,一只沾满泥土的手,猛地从地下伸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