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所有人,按窝棚排队。十户一组,选出一个组长。一刻钟内选不出来,你们这一组,今天没饭吃。”
“第二,登记。男女老幼,分开登记。有名字的写名字,没名字的按手印。不登记的,没饭吃。”
“第三,设立巡逻队。每组出两个壮丁,负责维持秩序。巡逻队的人,每天多一碗粥。有人敢捣乱,抢粮,打人,直接打断腿,扔出去。”
“第四,所有妇孺、老人、伤者,优先领粥。”
一条条规矩,从郑闲口中清晰地吐出。
人群先是茫然,然后是窃窃私语,最后,眼中爆发出强烈的光芒。
这不是施舍。
这是秩序!
这是让他们重新变回“人”的希望!
“现在,开始!”郑闲一挥手。
人群短暂的犹豫后,开始慢慢地,笨拙地,按照他的话行动起来。
铁虎看得目瞪口呆。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片刻之前还是人间地狱,一群失去理智的野兽。
现在,竟然开始有了秩序的雏形。
公子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他只是说了几句话啊!
在几十米外,一处破败的土墙后面,一双眼睛正死死盯着这一切。
是郑府派来的家丁,阿四。
他本来是来看三公子笑话的。
在他想来,这位养尊处优的公子哥,把粮食往这群饿疯了的灾民面前一亮,下场就是被活活撕碎,连人带车都剩不下。
到时候,他回去禀报家主,家主肯定会说一句“自作孽,不可活”。
可眼前的景象,让他完全看不懂了。
三公子没被撕碎,反而三言两语,就镇住了场子?
还搞什么分组,搞什么登记,搞什么巡逻队?
这……这是在干什么?过家家吗?
阿四撇了撇嘴。
花里胡哨。
一群饿死鬼,给他们一口吃的,他们能把你当爹。
搞这么复杂,有什么用?
还不是施粥?
等粮食吃完了,这些人还不是一哄而散。
他觉得,三公子就是读书读傻了,把事情想得太复杂。
他决定再看一会儿,看看三公子接下来还有什么“高招”。
郑闲当然知道有人在暗中窥伺。
从他出城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父亲的眼睛,至少有十几双,正从四面八方盯着自己。
他做的这一切,既是给这些灾民看的,也是给他那位高高在上的父亲看的。
他要让父亲觉得,他只是一个理想主义、爱慕虚名、又有点小聪明的年轻人。
他要让父亲以为,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名望”这两个字。
设立秩序?
那是为了让施粥更好看,更有条理,传出去名声更好听。
登记造册?
那是为了显得自己有章法,做事周密。
仅此而已。
但只有郑闲自己知道,这每一个步骤背后,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分组,是为了打破他们原有的混乱结构,方便管理,并且在组内形成竞争和监督。
登记,才是他整个计划的核心。
一个名字,一个手印,从这一刻起,就不再是一个模糊的“灾民”符号,而是他郑闲名册上的一个人。
他能知道谁是木匠,谁是铁匠,谁读过书,谁当过兵。
这些,才是他真正想要的财富。
至于巡逻队……
郑闲的目光,落在一个角落里。
那里有七八个男人,虽然同样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但他们的站姿,他们的眼神,和周围的灾民截然不同。
他们没有第一时间去抢粮,而是聚在一起,冷眼旁观,像是在评估形势的狼群。
他们的身上,有血腥味。
不是死人的血腥味,是杀过人的血腥味。
郑闲的嘴角,再次微微扬起。
他要的“人”,来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洼地中央燃起了几堆篝火,一口口大锅架在火上,浓稠的米粥在锅里翻滚,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秩序已经初步建立起来。
灾民们按照十户一组,排成了几十条长队。
虽然依旧拥挤,但已经没有了之前的混乱和血腥。
妇孺老幼的队伍在最前面,她们端着破碗,眼中含着泪,千恩万谢地从铁虎等人手中接过一碗能救命的粥。
巡逻队的人,大多是青壮年,他们拿着郑闲护卫们分发的木棍,在队伍两旁来回巡视,神情中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自豪。
他们不再是等死的饿殍,他们有了“身份”。
阿四在暗处看得直打哈欠。
果然不出他所料,就是施粥。
虽然场面弄得挺像样,但本质没变。
他已经想好了回去怎么跟管家禀报了:三公子心善,但手段稚嫩,在城外办了场盛大的施粥会,场面倒是控制住了,但也就是这样了。等粮吃完,一切都会回到原点。
家主听了,大概会冷笑一声,然后把他忘在脑后吧。
就在阿四准备离开的时候,他看到郑闲动了。
郑闲没有待在最安全的中心,而是提着一盏灯笼,走进了那些临时搭建的窝棚区。
铁虎想跟上,被他挥手制止了。
他就一个人,慢慢地走着,昏黄的灯光照亮他前行的路,也照亮了那些黑暗的角落。
他在干什么?
阿四的好奇心又被勾了起来,他悄悄跟了上去,保持着一个安全的距离。
郑闲走进一个窝棚。
窝棚里,一个男人正抱着一个发烧的孩子,手足无措。
孩子的母亲,在男人身边低声啜泣。
郑闲蹲下身,摸了摸孩子的额头。
“烫得厉害。”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递给那个男人,“这里有退烧的草药,碾碎了,用热水冲开给他灌下去。”
男人愣住了,呆呆地看着郑闲,又看看手里的药包,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郑闲没多说什么,起身走向下一个窝棚。
阿四的眉头皱了起来。
送药?
这位公子哥还真是……菩萨心肠?
他又看到郑闲走进另一个窝棚,里面住着一个断了腿的老木匠。
郑闲和老木匠聊了几句,问了他的手艺,然后说:“明天开始,我需要人搭建更坚固的棚屋,你来做总指挥,我每天给你十个铜板,外加三顿干饭。”
老木匠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
接着,郑闲又找到了一个据说曾经是账房先生的中年人,让他明天负责登记造册的具体事务。
找到了几个有把力气的,让他们明天带人去挖排水的沟渠。
他一个窝棚一个窝棚地走过去,一盏孤灯,在黑暗中穿行。
他给的,不仅仅是粥,是药。
是活计,是尊严,是希望。
阿四跟在后面,心头莫名地有些发毛。
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想错了。
三公子做的这一切,串联起来,像是一张正在慢慢张开的网。
而他之前看到的施粥,仅仅是这张网上,最不起眼的一根丝线。
他想到了家主的话:“去查一查,他最近都和什么人来往。”
现在,三公子正在“来往”的人,是这城外数千个无家可归的灾民!
这个念头让阿四不寒而栗。
就在这时,郑闲停下了脚步。
他停在了一片最偏僻、最黑暗的区域前。
这里有七八个独立的窝棚,和其他地方隔开,显得格格不入。
正是他之前注意到的那群人。
郑闲没有进去,只是站在外面,淡淡地开口道:“出来聊聊?”
窝棚里一片死寂。
灯笼的光,在寒风中摇曳,将郑闲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
阿四屏住了呼吸,他感觉到了一种危险的气息。
终于,一个高大的身影从最中间的窝棚里钻了出来。
那人脸上有一道从眼角延伸到嘴角的刀疤,让他整张脸显得格外狰狞。
他上下打量着郑闲,眼神像是在看一只待宰的羔羊。
“郑公子,好大的手笔。”
刀疤脸的声音沙哑,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
“和几位的命比起来,不算什么。”
郑闲微笑道。
刀疤脸的瞳孔猛地一缩。
“看来,郑公子知道我们是谁。”
“黑风寨的余孽,被官军追杀,走投无路,混在灾民里躲藏。”郑闲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朝廷的悬赏令上,你的人头,值五十两银子。你叫……孟龙,对吧?”
孟龙身后的几个窝棚里,同时传来了兵器出鞘的细微声响。
空气瞬间降到了冰点。
阿四躲在墙后,心脏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疯了!
三公子一定是疯了!
他一个人,竟然敢去招惹一群亡命之徒!
他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他想干什么?
送死吗?
只要孟龙一声令下,三公子立刻就会变成一具尸体!
孟龙死死盯着郑闲,他想从这个年轻人的脸上,看到哪怕一丝一毫的恐惧。
但是没有。
郑闲依旧在微笑,那笑容甚至带着几分……欣赏?
“郑公子既然知道我们的身份,还敢一个人过来,胆子不小。”
孟龙缓缓说道,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我来,是给你们指一条活路。”
郑闲无视了他手上的动作。
“哦?什么活路?”
“跟着我。”
郑闲说。
孟龙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跟着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哥?你能给我们什么?”
“我能给你们,你们最想要的东西。”
郑闲伸出一根手指。
“第一,身份。我可以抹掉你们的过去,给你们一个全新的身份。让你们可以正大光明地走在阳光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当一只过街老鼠。”
他又伸出第二根手指。
“第二,前程。你们有杀人的本事,跟着我,以后有的是让你们施展拳脚的地方。总好过在这里,和一群灾民抢一碗稀粥。”
孟龙的笑声停了。
他身后的那些人,也都沉默了。
郑闲的话,像一把锥子,精准地刺进了他们内心最深处。
亡命之徒,看似风光,实则朝不保夕。
谁不想洗白上岸,谁不想活得像个人?
“凭什么相信你?”
孟龙沉声问。
“就凭我知道你们是谁,但我没有去报官。”
郑闲收起笑容,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就凭现在,洼地里至少有三百个青壮年,被我组织了起来。他们手里拿着木棍,但只要我一声令下,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扑上来,把你们撕成碎片。他们饿了太久,需要一个发泄口,也需要一个向我纳上投名状的机会。”
“你们是很能打,但你们能打得过三百个疯子吗?”
孟龙的脸色,终于变了。
他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个年轻人,根本不是什么菩萨心肠的公子哥。
他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狼!
他今晚所做的一切,分粥,立规,收拢人心……都是在为这一刻做铺垫!
他早就盯上了自己这群人!
一股寒意从孟龙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个局,从他们踏入这个洼地开始,就已经设好了。
郑闲看着他变幻的脸色,知道火候到了。
他缓和了语气,再次露出微笑:“当然,我更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
“你们想要的,我能给。我想要的,你们也能给。”
“我需要一把刀,一把足够锋利,足够隐秘,能帮我处理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的刀。”
“而你们,需要一个能握住刀,并且给刀指明方向的主人。”
“考虑一下吧,孟龙头领。天亮之前,给我一个答复。”
说完,郑闲提着灯笼,转身离去。
他的背影从容不迫,仿佛刚才只是进行了一场再寻常不过的交谈。
孟龙站在原地,任由冷汗浸湿后背。
他看着那个远去的背影,又看了看周围那些对他怒目而视的巡逻队成员,再想想郑闲刚才说的话。
他知道,自己没得选。
……
郑家府邸,书房。
阿四跪在地上,浑身还在发抖,一五一十地将自己看到和听到的一切,全部禀报给了老管家。
老管家听完,那张一向古井无波的脸上,也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
他挥退了阿四,快步走进内室。
郑克己正在闭目养神。
“家主。”
老管家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说。”
郑克己眼皮都没抬。
“城外……城外……”
老管家组织了一下语言,才艰难地开口,“三公子他……他不但没有被灾民冲散,反而只用了半个时辰,就建立起了秩序。”
郑克己的眉毛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