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向那个还躬着身子,大气不敢喘的家丁:“去,告诉王掌柜,就说粮食我收下了,钱一文都不会少他的。让他安心,天塌不下来。另外,再备一份厚礼,替我送给京兆府的杜司仓,就说……谢他替我‘保管’粮食,辛苦了。”
“啊?”
家丁和铁虎同时傻眼了。
给仇人送礼?
还要谢谢他?
这是什么道理?
“照我说的做。”
郑闲的语气不容置疑。
家丁虽然满心困惑,但还是不敢违逆,连忙躬身退下。
“公子,您这是……”
铁虎忍不住问道。
郑闲站起身,走到院中,负手而立。
夜风吹动着他的衣袂,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铁虎,我问你,一块烧红的烙铁,直接拿在手里烫不烫?”
“那不是废话吗?肯定烫手啊!”
“没错。”
郑闲笑了,“荥阳郑氏这块烙铁,现在就被杜明这个蠢货,直接攥在了手里。他以为能烫死我,却不知道,最先被烫伤的,会是他自己。”
“明天,你不用去盐田了。”
郑闲忽然说道。
铁虎一愣:“那我去哪?”
郑闲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恶作剧的笑容:“明天一早,你去东市最好的裁缝铺,给我置办一身行头。要最朴素的,料子要好,但款式要旧,颜色要暗,最好是那种落魄书生穿的青衫。记住,要做出洗得发白的效果,但在袖口和领口,得用金丝线绣上一个不起眼的‘郑’字。”
铁虎越听越糊涂,这都火烧眉毛了,公子不想着怎么把粮食弄回来,反倒关心起穿什么衣服了?
“办好衣服,你就去城里最大的茶楼,把说书先生请来,价钱随他开。”
郑闲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闪着狡黠的光,“我有好大一个故事,要请全长安的人,免费听一听。”
……
翌日,清晨。
京兆府衙门外,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一派繁华景象。
突然,一阵压抑的、若有若无的哭声,从衙门对面的街角传来,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起初,人们并未在意。长安城这么大,每天有冤屈的人多了去了。
但那哭声却极有特点,不大,不嚎,只是低低地抽泣,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却又强忍着不愿声张,那股子悲怆和压抑,反而比嚎啕大哭更能勾起人的好奇心。
很快,便有人围了过去。
只见一个身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的年轻公子,正蹲在墙角,双肩一耸一耸,背影说不出的萧索落寞。
他的身边,只站着一个铁塔般的壮汉,面色悲愤,却又不敢出声打扰。
“嘿,这不是前两天刚被荥阳郑氏赶出家门的那个三公子,郑闲吗?”人群中,有消息灵通的人立刻认了出来。
“是他!真是他!啧啧,你看他穿的这身衣服,也太寒酸了吧?想当初,他可是长安城里有名的锦衣公子啊!”
“虎落平阳被犬欺啊!没了郑家的名头,他算个什么东西?”
“你们看,他哭什么呢?大男人家家的,蹲街边哭,像什么样子?”
议论声中,郑闲仿佛才意识到周围有人,缓缓抬起头。
众人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他双目赤红,眼眶深陷,一张俊朗的脸上写满了憔悴和悲戚,嘴唇干裂起皮,仿佛一夜未眠,受了莫大的打击。
这副模样,与他平日里那个意气风发的形象判若两人,极具冲击力。
他没有理会众人的指指点点,只是用嘶哑的嗓音,对着身边的铁虎,用一种刚好能让周围一圈人都听清的音量说道:“铁虎……是我没用……是我无能啊……”
他一拳捶在地上,手背顿时擦破了皮,渗出血丝。
“我本想着,咱们被赶出家门,总不能坐吃山空。府里几十口人,都得吃饭。我便想着,用身上仅剩的一点积蓄,做点小本买卖,买些粮食,至少……至少不能让跟着我的兄弟们饿肚子啊!”
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充满了自责和痛苦。
“可我万万没想到……我万万没想到,他们竟然如此赶尽杀绝!!”
他猛地抬起头,望向对面的京兆府衙门,眼中是无尽的悲愤和绝望。
“我规规矩矩地买粮,一没偷,二没抢,就因为我姓郑,就因为我碍了某些人的眼,京兆府的杜司仓,就能给我安上一个‘囤积居奇’的罪名,将我养活一家老小的命根子,全都扣下!”
“天理何在啊?!王法何在啊?!”
“我不过是想让跟着我的人,有一口饱饭吃,我有什么错?!我有什么错啊!!!”
他声嘶力竭地喊着,说到最后,竟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下一秒就要昏厥过去。
围观的百姓们,瞬间炸开了锅。
“什么?就因为这个,就把人家的粮食给扣了?”
“这杜司仓我听说过,好像就是荥阳郑氏门下出来的食客!”
“我的天,这不就是公报私仇,官官相护吗?”
“太欺负人了!人家都被赶出家门了,还不放过人家,这是要往死里逼啊!”
“是啊,三万石粮食,对郑家来说九牛一毛,对现在的郑闲公子来说,那就是全部家当,是命啊!”
一时间,群情激奋,同情、愤怒的情绪在人群中迅速蔓延。
人们看着郑闲那悲惨的模样,再联想到荥阳郑氏的霸道和权势,一种同仇敌忾的感觉油然而生。
他们仿佛看到的不是一个落魄公子,而是看到了未来可能被权贵欺压的自己。
京兆府门前的喧哗,像一锅滚开的热油,瞬间泼向了整条大街。
百姓们的怒火被郑闲那番声泪俱下的控诉彻底点燃。
他们不是傻子,长安城里谁不知道五姓七望的威风?
荥阳郑氏更是其中的庞然大物。一个被家族除名的弃子,怎么可能斗得过这等势力?
“放粮!放粮!”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紧接着,这声音便汇成了一股洪流,冲击着京兆府那两扇朱红色的厚重木门。
“开门!还郑公子的活命粮!”
“官官相护!还有没有王法了!”
守门的几名衙役脸色发白,手紧紧握着腰间的佩刀,却一步也不敢上前。
他们面对的不是几个地痞流氓,而是成百上千的长安百姓。
这要是动了手,事情就真的闹大了。
郑闲被人潮挤在中央,他看似虚弱地靠在铁虎身上,低垂的眼睑下,一双眸子却冷静得可怕。
他能感受到周围人群情绪的每一次波动,像一个经验老道的渔夫,感受着渔网的每一次收紧。
还不够。
火烧得还不够旺。
他心中冷笑。
京兆府里的人,都是人精,不见兔子不撒鹰。
若只是寻常百姓闹事,他们拖一拖,耗一耗,人群自己就散了。
必须给他们一个无法再继续装聋作哑的理由。
他对着铁虎,用一种悲凉到极致的语气,再次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铁虎,你说……陛下他老人家,知道不知道,他治下的京畿之地,竟有如此冤屈?”
这一句话,仿佛一道惊雷,在人群中炸响。
之前的喧闹,是民怨。
可这一句,直接将事情捅到了天上,捅到了那位九五之尊的面前!
百姓们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更猛烈的声浪。
是啊!
天子脚下,首善之区,竟发生此等以权谋私、逼死良民的恶事!
这打的不仅是京兆府的脸,更是大唐朝廷的脸,是皇帝陛下的脸!
“咚!咚!咚!”
终于,京兆府的大门内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甲胄的摩擦声。
人群的喧嚣为之一静。
大门缓缓拉开一道缝隙,一个身穿绯色官袍、体态臃肿的中年男人,在一队披甲卫士的簇拥下走了出来。
他脸上搽了粉,但依然掩盖不住那层油腻的黄气,两撇小胡子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
他正是京兆府司仓参军,杜威。
“吵什么吵!成何体统!”
杜威一出来,便摆足了官威,厉声喝道,“聚众喧哗,冲击官署,你们是想造反吗?!”
他的目光如鹰隼般,瞬间锁定了人群中央的郑闲。
“郑闲!”
他一字一顿,声音里充满了鄙夷和厌恶,“你被郑家除名,本官念你可怜,不与你计较。你竟敢在此妖言惑众,煽动愚民,污蔑朝廷命官!你罪加一等!”
“来人!”
他手一挥,“给我将这个目无王法的狂徒拿下!”
卫士们“锵”的一声拔出横刀,刀锋在日光下闪着寒光,一步步向前逼近。
围观的百姓们下意识地后退,露出一片空地。
官府的威严,终究还是让普通人感到了畏惧。
铁虎怒吼一声,巨大的身躯像一堵墙,护在郑闲身前,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筋肉虬结的手臂上青筋暴起。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就在这时,一直表现得悲痛欲绝的郑闲,却做出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举动。
他轻轻推开了护在身前的铁虎。
然后,他迎着卫士们雪亮的刀锋,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他走得很慢,身形依旧踉跄,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那张憔悴的脸上,没有丝毫畏惧,只有一片死灰般的平静,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绝望。
“拿下我?”
他轻声说,像是在问杜威,又像是在问自己。
他走到一名卫士面前,距离那锋利的刀尖,不过一尺之遥。
寒气逼人,似乎能割裂皮肤。
他停下脚步,缓缓抬起头,直视着杜威那张又惊又怒的脸。
“杜大人。”
郑闲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你说我污蔑你?好,那我便再问你一遍。”
他猛地提高了音量,一字一句,声震四野。
“我郑闲,以市价购粮三千石,欲养活府中几十口人,何罪之有?!”
“你杜司仓,以‘囤积居奇’为名,强扣我活命之粮,可有勘验?可有凭证?可有人证?!”
“你说我煽动愚民?!”
他忽然惨然一笑,笑声里满是凄凉。他伸手指了指周围成百上千的百姓,“杜大人,你看看他们!他们不是愚民,他们是长安的百姓!他们有眼睛,会看!有耳朵,会听!有心,会分辨是非黑白!”
“我郑闲今日,就算血溅于此,也要问一句!”
他猛地一甩袍袖,竟主动向着刀尖又踏前一步,脖颈几乎要触碰到冰冷的刀锋!
“朗朗乾坤,昭昭日月!大唐的王法,究竟是你杜威一人之法,还是天下人之法?!”
“嘶——”
周围的百姓全都屏住了呼吸,心提到了嗓子眼。
太刚烈了!
这位郑三公子,竟是要以死明志!
那几名持刀的卫士也懵了,他们只是奉命行事,哪里见过这种不要命的阵仗?
手里的刀一时间竟有些发颤,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杜威的脸,瞬间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
他怕了。
他真的怕了。
他原以为,郑闲不过是个落魄的纨绔子弟,只要亮出官威,吓唬一下,再把他抓起来,事情就解决了。
他万万没想到,这个昔日的膏粱子弟,竟有如此胆魄和心机!
这几句话,句句诛心!
每一句,都把他钉在了“以权谋私”、“滥用职权”的耻辱柱上。
尤其是最后一句,直接将他个人,放在了整个大唐律法的对立面!
他要是今天真的敢让卫士动手,血溅当场,那他杜威就完了。
无论背后站着谁,都保不住他。
他会成为整个朝廷为了平息民愤而丢出来的替罪羊。
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涔涔而下。
该死!
该死的郑闲!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这么做!
杜威的脑子飞速旋转。
他知道自己掉进了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里。
这个郑闲,根本不是来哭诉的,他是来索命的!
“你……你休要在此胡搅蛮缠!”
杜威色厉内荏地喊道,声音却不自觉地弱了三分,“粮食一事,府衙自有公断!岂容你在此置喙!”
“公断?”
郑闲笑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杜大人的公断,就是不问缘由,先扣了粮,再安上罪名吗?若这是公断,天下人谁还敢信服京兆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