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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凄惶

柳林岭的太阳,仿佛被一层毛茸茸的灰色边缘所笼罩,宛如一件永远无法洗净的旧褂子,无精打采地悬挂在那连绵起伏的土黄色山梁之上。正值盛夏时节,山坳里弥漫着一股草木萎靡和泥土被暴晒后混合而成的、略带腥气的味道。山风也显得异常慵懒,有一下没一下地吹拂着那片稀稀拉拉的柳树林,树叶卷曲着,毫无生气,就连那蝉鸣都透露出一种有气无力的嘶哑。

这便是七十年代中期的景象,日子就如同山梁上那条被牛车碾压出的土路一般,漫长、颠簸,一眼望不到尽头,更难以见到什么明亮的景致。对于柳林岭的孩子们来说,饥饿已经深深地烙印在他们的骨髓里,成为了一种无法抹去的记忆。那感觉就如同一条看不见的鞭子,无时无刻不在鞭笞着他们那瘦小的身躯。

山雀子在那几棵歪脖子老柳树上叫,一声接着一声,扯着嗓子,凄惶得紧,像是预见了什么不吉利,催命似的。那叫声尖利而急促,划破了午后沉闷的空气,让本就因暑热而昏昏欲睡的山坡,平添了几分焦躁与不安。

“幺妹!幺妹你咋了?你别吓唬三姐啊!”

一声带着哭腔的尖利叫喊,猛地撕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在靠近山边的一片长满野苋菜和灰灰条的坡地上,几个半大孩子呼啦一下围成了一个圈,脸上的汗水和惊恐混在一起,显得狼狈不堪。

圈心,躺着一个小小的身子,是李老根家最小的女娃,李幺妹。她才七岁,身子骨还没长开,瘦得像根豆芽菜。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蓝布衫子,那是姐姐们穿小了改给她的,袖口和下摆已经磨出了毛边。她赤着脚,脚趾头上还沾着新鲜的、带着草根气息的泥巴。此刻,她那张原本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显得蜡黄的小脸,憋成了骇人的紫红色,嘴巴微微张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喉咙里偶尔传出一点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咯咯”声,像是一只被掐住脖子的小鸡。她软塌塌地瘫在二姐李招娣的怀里,眼皮往上翻,露出大片吓人的眼白,只有几根稀疏的睫毛在微微颤动。

事情发生得实在是太快了,令人猝不及防。就在刚才,她还兴高采烈地在一丛刺莓中忙碌着,尽情享受着采摘那些红得发黑、汁水甜得发腻的野果子的乐趣。她吃得如此之急切,小嘴被塞得鼓鼓囊囊的,就像一只正在拼命囤食的小仓鼠。

一旁的哥哥姐姐们见状,连忙出声提醒她慢点吃,可她却根本不理会,嘴里依旧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仿佛生怕这些美味的野果子会被别人抢走似的。

然而,就在她狼吞虎咽的时候,一个小小的意外突然降临。由于吃得太急,她竟然没有注意到那拇指盖大小的果核,就这样顺着喉咙滑落了下去。更糟糕的是,这果核不偏不倚,正好卡在了气管口,让她瞬间无法呼吸。

“咋回事?幺妹咋啦?”大哥李铁柱听到动静,急忙扔下手中刚刚挖到的一小把苦菜,如离弦之箭一般冲了过来。他虽然只有十五岁,但身材已经颇为高大,骨架也已经撑开,只是因为长期营养不良,整个人瘦得像根麻秆一样。他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常年吃不饱饭的菜色,然而,他的眼神中却透露出作为长子的担当和焦灼。

“卡……卡住了!果核卡住了!”三姐李来弟惊恐地尖叫着,声音颤抖得几乎让人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她的身体也像被雷击中一样,不停地颤抖着,完全失去了控制。

她只能用手慌乱地拍打着幺妹的后背,那“啪啪”的拍打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然而,这毫无章法的拍打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反而像是在为这脆弱的生命敲响丧钟。

二姐招娣虽然也被吓得不轻,但相比之下还算镇定一些。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微微发紫,但还是强作镇定地喊道:“让她吐出来!快!”

她一边说着,一边急忙伸出手,想要把手指伸进幺妹的嘴里去掏。可是,幺妹的身体在剧烈的挣扎中,牙关咬得死紧,根本无法撬开。招娣的手指刚刚碰到幺妹的牙齿,就被狠狠地硌了一下,疼得她差点叫出声来。

就在这时,不知是谁突然喊了一句:“水!快给她灌点水!”

四哥李木根慌里慌张地解下腰间挂着的、用葫芦做成的水壶,哆嗦着拔掉木塞,将壶口对准幺妹的嘴。那点浑浊的、带着土腥味的山泉水,顺着幺妹紧闭的嘴角流下来,混着口水和泪水,濡湿了她破旧的衣襟,半点也没进到喉咙里去,反而让她呛得更厉害了。

幺妹的身子开始抽搐,小小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像只离了水的鱼,在做着最后徒劳的挣扎。那骇人的紫红色从脸上迅速蔓延到了脖子,甚至能看到脖颈上青筋暴起。她张着嘴,拼命想呼吸,可空气被那颗该死的果核死死堵在了外面,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在与死神角力,却只换来更深的窒息。

“幺妹!我的幺妹啊!”招娣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她把幺妹已经开始发凉的小身子紧紧搂在怀里,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身上那点微不足道的生命力渡过去一般。她的哭声里充满了绝望和无助,像一头受伤的幼兽在哀鸣。

她这一哭,像是打开了闸门。围着的几个孩子,从最大的铁柱,到只比幺妹大一岁的五哥石蛋,全都跟着嚎啕起来。哭声在这荒僻的山坡上回荡,和着那凄惶的雀叫,搅得人心头发慌,连那毛茸茸的日头,似乎都又黯淡了几分,给这片山坡蒙上了一层不祥的阴影。

“没……没气了……”铁柱颤抖着手,探到幺妹鼻子底下,试了又试,那张菜色的脸瞬间变得惨白,毫无血色。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腿一软,一屁股坐倒在地,声音里带着哭腔和颤抖:“幺妹……幺妹嗝屁了!”

这句话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每个孩子心上。

嗝屁了。在这柳林岭,在这缺医少药、人命比草贱的年月,孩子夭折不是什么稀罕事。淹死的、摔死的、饿死的、病死的……每年山后的乱葬岗都要添几个小坟头,风一吹,荒草萋萋,连块像样的碑都没有。可事情真落到自己头上,落到这个天天跟在他们屁股后面,哥哥姐姐叫得甜甜的、最小的妹妹身上,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还是瞬间淹没了他们。

娘亲早早撒手去了,爹李老根是个闷葫芦,一天到晚只知道在地里刨食,家里大大小小八个孩子,几乎是大的拉扯小的,泥里土里滚着长大。幺妹最小,是娘亲走前还在奶着的孩子,哥哥姐姐们有啥好吃的,哪怕是半块红薯干,总是紧着她,有啥重活累活,也尽量不让她伸手。她是这个贫寒之家唯一一点娇惯着的亮色,是这片苦涩土地上开出的一朵小小的、脆弱的花。

可现在,这点亮色,熄灭了。这朵花,蔫了。

哭声更响了,带着绝望。石蛋扑上来,抓着幺妹逐渐僵硬的小手,一遍遍地喊:“幺妹你醒醒!醒醒啊!我再也不抢你的刺莓了,我都给你!都给你吃!”他后悔得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小小的拳头发出“咚咚”的闷响。

招娣搂着妹妹已经冰凉的身体,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她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哑着嗓子哭喊:“娘啊!你睁开眼看看啊!你把幺妹带走吧!带走吧!我们养不活她了啊……”她的哭喊在空旷的山野间飘荡,却得不到任何回应,只有那山风呜咽着,像是在应和她的悲恸。

悲恸像无形的潮水,弥漫在这小小的山坡上。野苋菜和灰灰条在风中轻轻晃动,仿佛也在叹息。山雀子不知何时停止了啼叫,四下里只剩下孩子们撕心裂肺的哭声,和那穿过柳树林、变得阴飕飕的山风。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死亡的阴影,沉甸甸地压在每个孩子的头顶,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孩子们的脸上都写满了恐惧和无助,他们瞪大眼睛,看着李幺妹那毫无生气的身体,心中充满了悲痛和绝望。

他们知道,该回家了,该回去告诉爹这个噩耗了。可是,谁有勇气站起来,去面对那个沉默寡言、却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孩子们身上的父亲呢?父亲一直默默承受着生活的压力,为了孩子们辛勤劳作,他的期望和爱都倾注在这些孩子们身上。如今,李幺妹的离去,无疑是对父亲的沉重打击。

孩子们相互依偎着,默默地哭泣着。他们的哭声在这寂静的氛围中显得格外凄凉,仿佛整个世界都被这悲伤所笼罩。就在这哭天抢地、一片混乱,所有人都以为李幺妹已经彻底“嗝屁”,连招娣都开始绝望地想着该怎么回去跟爹交代,该怎么用破草席裹了这小小的尸身埋到后山去的时候——

突然,李幺妹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怀里的那个小身子,猛地动了一下。

不是将死之人的抽搐,也不是神经性的痉挛,而是非常清晰的,一个激灵。就像一个沉睡的人被猛地惊醒。

哭声戛然而止。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

突然间,人们惊异地发现,李幺妹那原本翻上去、只剩下骇人眼白的眼睛,竟然不知何时悄然落了下来。那黑溜溜的眼仁,此刻正直勾勾地盯着围在她面前的、一张张涕泪交加的脸。

那是怎样的一种眼神啊!它空茫而又陌生,仿佛与这片山野、这个年代,以及这悲恸的氛围都格格不入。那眼神就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刚刚被投入了一颗来自遥远异处的石子,漾开了一圈无人能懂的涟漪。

在那古井般的眼眸中,看不到丝毫劫后余生的迷茫,也没有孩童应有的稚气,更不存在对亲人的依赖。有的,只是一种近乎漠然的、审视般的平静,仿佛她并非这个世界的一部分,而是一个超然的旁观者,冷眼旁观着这一切的发生。

她小小的胸膛,开始缓慢而有力地起伏。一呼,一吸,节奏平稳得不像话。

她,在呼吸。

然后,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在哥哥姐姐们惊骇得如同见了鬼魅的目光注视下,李幺妹,这个刚刚被判定为“嗝屁”了的七岁女娃,慢慢地、有些僵硬地,自己从招娣的怀里,坐了起来。

她抬起一只手,不是去擦脸上的泪痕,也不是去拥抱吓傻了的姐姐,而是揉了揉自己的喉咙,那里被果核卡过的地方,还留着一圈淡淡的红痕。她转动着那双过于黑亮、过于澄澈的眼睛,好奇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挨个打量着眼前这些陌生的、穿着破旧、满面泪痕的少年和孩童。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地上那几颗滚落的、吃剩的野果子上。

她伸出舌头,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开口了。

声音带着一种奇怪的、沙哑的调子,不像她平日里软糯的乡音,倒像是某个异乡人刚学会本地话,还带着生硬的拐弯,字与字之间的衔接有些生涩。

她说:

“……饿。”

第二节:复生

那一个“饿”字,就像一颗微不足道的小石子,轻轻地被投进了那结了冰的河面。然而,这看似不起眼的小石子,却像是拥有着巨大的力量一般,硬生生地在那坚硬的冰面上砸出了一个窟窿。

这个窟窿虽然不大,但却让人感到一种深深的寒意。那股从窟窿中冒出来的寒气,仿佛是来自地狱的幽灵,冰冷而刺骨,没有丝毫的生气。

原本围着的哥哥姐姐们,此刻全都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样,僵在了原地。他们的嘴巴张得大大的,想要哭嚎,却发现那哭声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一样,卡在喉咙里,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让人感觉胸口一阵发闷。

而他们脸上的泪痕,还没有来得及被风干,新的惊惧就像是恶魔一样,迅速地爬上了他们那一张张稚嫩的脸庞。这些惊惧让他们的面容变得扭曲,呈现出一种怪异而恐怖的模样。

山坡上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也被冻结了。就连那原本应该吹拂着的微风,此刻也像是被吓得不敢动弹,静静地停滞在了原地。整个山坡上,除了那股越来越浓重的草木腥气,再也没有其他的声音和动静。这股腥气,原本只是让人感觉有些不舒服,但现在却像是变成了一种毒药,令人作呕。

大哥铁柱张着嘴,忘了合上,下巴脱臼了一般。他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坐起来的幺妹,那眼神不像看妹妹,倒像看山精鬼怪。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盘旋:鬼……是鬼……幺妹的魂回来了……

三姐来弟胆子最小,吓得往后一缩,脚下一绊,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手指着幺妹,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声音,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二姐招娣还保持着搂抱的姿势,手臂却僵在半空,怀里空了,心也好像跟着空了一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窜上天灵盖。她看着幺妹坐起来,看着她那双陌生的眼睛,看着她那平静得可怕的脸,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她。这比刚才确认妹妹死亡时还要害怕。死亡是终结,是已知的痛苦;而眼前这活过来的“东西”,是未知的,是深渊。

幺妹……活了?

可这活了的人,怎么看着……这么瘆人?

那眼神,太平静了,平静得不像个孩子,更不像个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人。里面没有劫后余生的惊恐,没有见到亲人的依赖,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打量陌生环境的好奇。还有她那声音,那语调,古怪得很,根本不是柳林岭这边的口音,倒像是……戏文里唱的南边官话,却又生硬无比。

“幺……幺妹?”招娣试探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她甚至不敢靠近,“你……你没事了?”

坐在地上的李幺妹,或者说,占据了李幺妹身子的那个“存在”,闻声转过目光,落在招娣脸上。那目光清凌凌的,像是能看透人心。她没有回答招娣的问题,而是再次舔了舔嘴唇,重复了一遍,这次声音清晰了些,但那异乡的调子也更明显了:

“饿。有吃的吗?”

吃的?哥哥姐姐们面面相觑。刚才摘的野果子,在慌乱中滚了一地,沾满了泥土。幺妹就是因为吃这个才……他们现在一看到那果子就心有余悸。

铁柱最先反应过来,他到底是大哥,强压下心里的惊涛骇浪,弯腰捡起一个相对干净的野果子,在满是补丁的裤子上擦了擦,迟疑地递过去:“幺妹,你……你还敢吃这个?”

“李幺妹”看了一眼那果子,没接,目光却越过铁柱,投向山坡更深处那些郁郁葱葱的灌木丛,眼神里闪过一丝淡淡的、难以捉摸的光,像是嫌弃,又像是……在辨认什么。

“这个,不好。”她摇了摇头,说得理所当然,然后自己撑着地面,有些笨拙地站了起来。小小的身子晃了一下,似乎还不太适应这具年幼的身体。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打满补丁的蓝布衫子,又看了看自己沾满泥巴的赤脚,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这一连串的动作和表情,彻底让周围的孩子们懵了。

这绝不是他们熟悉的那个幺妹!那个幺妹,胆小,爱哭,饿了会扯着姐姐的衣角哼哼,吃到个野果子能高兴半天。而不是现在这个,自己站起来,眼神陌生,说话古怪,连平日里嘴馋的刺莓都看不上的……“东西”。

“你……你不是幺妹!”五哥石蛋突然尖叫起来,他虽然年纪小,但听村里的老人讲过不少精怪故事。眼前这情形,由不得他不住那方面想。他吓得躲到铁柱身后,只露出半个脑袋,惊恐地指着她,“你是山鬼!你占了幺妹的身子!”

乡下孩子,听多了老人讲的精怪故事。眼前这情形,由不得他们不往那方面想。

“李幺妹”听到“山鬼”二字,愣了一下,随即,那过于黑亮的眼仁里,竟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神色。但她没理会石蛋,只是抬起手,指了指山坡东面那片更为茂密、也更为阴暗的老林子,用一种带着命令口吻的、与年龄不符的语气说:

“那边,有更好的。”

说完,她竟不再看哥哥姐姐们一眼,迈开步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自顾自朝那片老林子走去。

她的步子不算稳,甚至有些踉跄,像是还不习惯这具年幼的身体,但那方向却明确得很。

“幺妹!你去哪儿?那边去不得!”招娣急了,也顾不得害怕,冲上去想拉住她。那片老林子,连着老坟岗,平日里大人们都不让小孩子往那边去,说是邪性,容易撞见不干净的东西。村里的老人说,那林子里的树,都吸了坟里的阴气,长得格外黑,连鸟叫都比别处凄凉。

她的手刚碰到“李幺妹”的胳膊,就被一股莫名的力道轻轻滑开了。那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决绝。“李幺妹”回过头,看了招娣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招娣心里猛地一寒,伸出去的手僵在了半空,仿佛被冻住了一般。

“我找吃的。”她说完,转过头,继续往前走。

铁柱咬咬牙,看了一眼吓得魂不附体的弟妹,又看了看那个走向老林子、背影决绝的小小身影,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和责任感交织在一起。他哑着嗓子对弟妹们说:“你们……你们在这儿等着!我……我跟去看看!”

他不敢让弟妹们再跟过去,那边太邪门,眼前的“幺妹”更邪门。

铁柱壮着胆子,隔了十几步远,小心翼翼地跟在那个陌生的“妹妹”身后。他看着“李幺妹”走进老林子边缘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里,看着她在一棵歪脖子老槐树下停住,蹲下身,用手拨开厚厚的腐殖土层和落叶,从下面挖出几颗模样奇怪、颜色暗红的蘑菇,又在一丛不起眼的荆棘下,摘了几颗黑紫色、带着白色斑点的浆果。

铁柱看得心惊肉跳。那蘑菇他认得,村里老人说过,叫“鬼拍手”,颜色越是鲜艳,毒性越大,吃了会让人又哭又笑见阎王。那浆果更是没人敢碰,说是“阎王眼”,鸟都不吃,据说人吃了,心肝都会烂掉。

可“李幺妹”却像是认得这些东西,她甚至拿起一颗“阎王眼”,放在鼻尖闻了闻,然后毫不犹豫地送进了嘴里,咀嚼起来,脸上露出一种……近乎满足的神情。

铁柱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冷汗瞬间湿透了破旧的褂子。他感觉自己的腿肚子在打颤,牙齿也在咯咯作响。

这绝对不是他的妹妹李幺妹!

他的妹妹,可能真的在那个晌午,被那颗果核卡死了。

而现在活过来的,顶着幺妹皮囊的,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

第三节:请神咒

那天,“李幺妹”是怎么回到那间低矮、昏暗的土坯房的,铁柱已经记不太清了。他只记得自己浑浑噩噩,像是踩在棉花上,脑子里全是“幺妹”生吃毒蘑菇和阎王眼的画那天,“李幺妹”是怎么回到那间低矮、昏暗的土坯房的,铁柱已经记不太清了。记忆像是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冲刷过的山路,只剩下些泥泞的、模糊不清的印记。他只记得自己浑浑噩噩,像是踩在厚厚的棉花上,每一步都陷下去,却感觉不到踏实。山风拂过,带着草木的腥气和泥土的湿意,可他感觉不到凉,也感觉不到热,只觉得有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板顺着骨头缝,一寸寸往上爬,最后盘踞在心口,沉甸甸地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的脑子里像是有个破旧的风箱在反复拉扯,一会儿是“幺妹”蹲在地上,面无表情地捡起那颗色彩鲜艳的阎王眼,用两根小小的手指捏着,毫不犹豫地塞进嘴里。那菌子在她嘴里被嚼碎时发出的“咯吱”声,仿佛就在他耳边。紧接着,又是她被果核卡住时,小脸涨成青紫,小手徒劳地抓着喉咙的样子。两种死亡的画面,一新一旧,一快一慢,在他的脑海里疯狂地交织、碰撞,搅成了一锅黏稠的、令人作呕的粥。

而在这锅粥的中央,最让他恐惧的,是她那双眼睛。那不再是属于柳林岭那个爱笑、爱跟在身后撒娇的七岁女孩的眼睛了。那是一双黑溜溜的、深不见底的眼仁,里面没有孩童的天真,没有劫后余生的惊恐,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那是一种绝对的、空旷的澄澈,像冬日里结了冰的湖面,干净得让人心慌,冷得能映出人心里最深的恐惧。透过那双眼睛,铁柱觉得,他看到的不是自己的妹妹,而是一个披着妹妹皮囊的、来自遥远未知之地的“什么东西”。

他像个提线木偶,线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攥着,机械地迈动双腿。他领着几个同样失魂落魄的弟妹,大的不过十岁,小的才刚会走,一个个都哭肿了眼睛,脸上挂着泪痕和泥污,却不敢发出太大的哭声。他们跟在那个小小的身影后面,保持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距离,仿佛那不是他们的亲人,而是一团会移动的、不祥的鬼火。山路在脚下延伸,可铁柱却觉得,他们不是在回家,而是在走向一个未知的、深不见底的深渊。

家,在村子最西头,是个孤零零的院子,被一圈半人高的、用石头和泥巴垒起来的矮墙围着,墙头上长满了杂草。三间土坯房,像三个佝偻着背的老人,沉默地挤在一起。墙皮大块大块地剥落,露出里面混合着麦秸的黄泥,雨水冲刷的痕迹像一道道干涸的泪疤。屋顶的茅草稀稀拉拉,被风和岁月啃噬得坑坑洼洼,在阳光下泛着枯黄的光,像一个过早秃顶的男人的脑袋,显得既可怜又萧索。

院子是泥土地,被踩得结结实实,裂着一道道细小的口子。角落里,用几根木条和破席子搭着一个简陋的鸡棚,里面养着一只瘦骨嶙峋的老母鸡。那是他们家唯一的财产,是母亲临终前留给孩子们最值钱的东西,指望着它下蛋,给最小的妹妹补充点营养。此刻,那只老母鸡正用爪子无意识地刨着地,发出“咕咕”的、单调的声音,对院子里这诡异的寂静毫无察觉。

“李幺妹”走到院子中央,停下了脚步。她没有像往常一样扑进屋里,也没有去看那只鸡。她只是缓缓地抬起头,目光越过低矮的屋檐,望向远处那片笼罩在薄暮中的、黛青色的山峦。她的侧脸在夕阳的余晖下,被勾勒出一道金色的轮廓,可那轮廓却显得异常坚硬,没有丝毫柔软的弧度。

铁柱和弟妹们也停在了门口,谁也不敢再往前一步。他们看着那个熟悉的背影,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和疏离。这个他们从小长大的家,这个充满了贫穷、辛酸,但也曾有过短暂温暖的地方,在这一刻,仿佛不再属于他们了。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味道,不是泥土味,不是炊烟味,而是一种类似于庙堂里香灰和陈旧木头混合在一起的、冷清而庄严的气息。

“李幺妹”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像一尊小小的、被安放在这破败院落里的神像。而铁柱他们,则成了闯入圣地的、不知所措的凡人。夜色,正从四面八方无声地涌来,准备将这个孤零零的院子,连同院子里的诡异与秘密,一同吞没。

爹李老根还没从地里回来。招娣和来弟战战兢兢地生火做饭,依旧是照得见人影的野菜糊糊。锅里的水开了,野菜叶子在里面沉浮,散发出一股青涩的苦味。她们把一碗糊糊端到“李幺妹”面前,她看了一眼,没动,只是说:“不顶饿。”

她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评判。那眼神扫过碗里清汤寡水的糊糊,就像在看一碗毫无价值的泥水。

然后,她就缩到了灶膛口那堆柴草里,抱着膝盖,一动不动,像是在积蓄力气,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她的影子被灶膛里微弱的火光拉得很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扭曲变形,像一只蛰伏的怪兽。

从那天起,柳林岭的夜,似乎就变得格外漫长,也格外不太平起来。

先是村东头的老光棍王老五。他夜里起来撒尿,迷迷糊糊走到院子外,月光下,他眼角余光瞥见老坟岗那边飘起了一件红衣裳。那红衣裳在月光底下晃晃悠悠的,没有脚,也没有头,就像一片被风吹起的血色布帛,在坟包之间穿梭。王老五当时就吓软了腿,尿了一裤子,连滚爬回屋里,用被子蒙住头,哆嗦了一夜。第二天,人就病倒了,高烧不退,嘴里胡话连篇,逢人就说撞见鬼新娘了,那红衣裳,就是百年前投井自尽的张家闺女的嫁衣。

没过两天,村中央那口养活了大半个村子人的老井,半夜里突然传出呜咽声。那声音细细的,幽幽的,像是个刚过门的小媳妇在哭,哭声绕着井沿打转,听得人头皮发麻。有几个胆大的后生结伴去打水,白天还好,井水清冽。可一到晚上,那井水就透着一股子阴寒,打上来的时候,水面上还飘着一层若有若无的白雾。更邪门的是,连着两天,打上来的水桶里都带着几缕黑色的、像是头发丝的东西。这事一传开,没人敢再晚上去井边了。家家户户白天储满水,一到晚上就紧闭门窗。

怪事一桩接着一桩。有人说夜里听见自家院门被拍得啪啪响,开门却不见人影,只有一阵阴风吹过。还有人说看见一个黑影在村里溜达,那黑影又瘦又小,像个孩子,但走起路来悄无声息,走近了又什么都没有。一股无形的恐慌,像山里的瘴气一样,悄悄在柳林岭弥漫开来。人们天黑就关门闭户,连狗叫声都少了,整个村子死气沉沉,仿佛被一张无形的网给罩住了。

而这一切诡异的源头,似乎都隐隐约约指向了李老根家那个“死而复生”的小女娃。

李幺妹变得异常沉默。她不再跟着哥哥姐姐们上山挖野菜,也不像以前那样怯生生地躲在人后。她大部分时间就待在家里,或者坐在门槛上,望着村口那条通往山外、蜿蜒如蛇的小路发呆,那眼神深邃得不像个七岁的孩子。或者,就蹲在冰冷的灶膛前。

她蹲在灶前的样子,最是让人心里发毛。

夜深人静,家里其他人都睡下了(哥哥姐姐们现在都有意无意地躲着她睡,甚至几个小的挤在一张床上,也不敢靠近她),她就会悄悄爬起来,摸到灶房。也不点灯,就借着从破窗户纸透进来的一点惨淡月光,捡起那根烧火用的、一头焦黑的木棍,在落满柴灰的地面上,一笔一划地画。

开始没人注意,直到有一天,老四木根起夜,迷迷糊糊看到灶房有黑影晃动,还以为是黄鼠狼偷鸡。他抄起靠在墙边的扁担,蹑手蹑脚地凑过去,想给那畜生一下。可当他从门缝里看清里面的情形时,吓得尿了半裤子,手里的扁担“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只见幺妹披散着头发(她以前总是扎着两个羊角辫,整整齐齐的),蹲在那里,嘴里念念有词,手里的烧火棍在地上划拉着密密麻麻、歪歪扭扭的图案。那图案复杂得很,既不像字,也不像画,线条盘旋交错,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邪气,仿佛是某种活物,在柴灰上蠕动。

木根连滚带爬叫醒了铁柱和招娣。兄妹几个扒在门缝边,心惊胆战地偷看。月光下,幺妹的脸一半明一半暗,眼神专注得吓人,对着那空荡荡、黑黢黢的灶膛,用一种低沉而模糊的、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喃喃自语:

“别急……就快了……”

“……等月亮圆了……圆了……”

“……就能把您……接回来了……”

那声音钻进耳朵里,冰碴子似的,扎得人骨头缝都疼。她在跟谁说话?接谁回来?灶膛里除了冷灰,什么都没有啊!

铁柱死死捂住嘴,才没叫出声。他看得真切,幺妹画那些鬼画符的时候,周围的空气好像都凝滞了,有一种无形的、冰冷的东西在弥漫,连烛火都缩成了一小团,不敢跳动。

最骇人的,还是几天后。

村里唯一识字、当过几年民办教师、德高望重的老支书,被李老根偷偷请到了家里。李老根这个闷葫芦,再迟钝也觉出小女儿的不对劲了。她不哭不闹,不吃不喝(家里的东西她几乎不碰),眼神诡异,加上村里风言风语,他怕得不行。他怕这“东西”害了自己的娃,更怕给村里招来更大的灾祸。他思来想去,只能求最有学问的老支书来看看。

老支书姓张,是个五十多岁的干瘦老头,戴着一副老花镜,看人时总喜欢眯着眼。他跟着李老根进了院子,就感觉一股阴气扑面而来,明明是夏天,院里却凉飕飕的。

他被铁柱引到灶房门口。他没敢惊动里面蹲着的“李幺妹”,只就着昏暗的光线,眯着眼,仔细辨认地上那些已经被幺妹用脚抹掉大半、但还残留着痕迹的“鬼画符”。

看着看着,老支书的脸色就变了。先是疑惑,然后是震惊,最后变成了难以置信的恐惧。他扶着门框的手开始剧烈地发抖,老花镜滑到了鼻尖都顾不上扶,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这……这是……”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脖子。

“老支书,这……这是啥啊?是啥邪祟的记号不?”李老根带着哭腔问,他那张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上,此刻满是惶恐。

老支书猛地抬起头,脸色惨白如纸,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惊骇,他指着地上那些残存的痕迹,声音抖得不成调子:

“这……这不是邪祟的记号……这、这像是……是字啊!”

“字?”李老根和铁柱都愣住了。幺妹才七岁,一天学没上过,她怎么会写字?

“不是……不是咱们现在用的字……”老支书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稳住心神,压低了声音,仿佛怕被什么听见,每一个字都带着寒气:

“这……这像是……我年轻时候,在一本破旧的县志上见过……古书上说的……失传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请神咒》!”

“请神咒?”李老根和铁柱面面相觑,完全听不懂。

“就是……就是请神上身的咒语!”老支书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成了气音,“可这不是请山神土地的……这是……这是请那些……那些早就没人敢请的……大东西的咒啊!”

灶房里,刚刚画完最后一笔的“李幺妹”似乎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她缓缓抬起头,转向门缝的方向,黑溜溜的眼仁在阴影里,亮得瘆人,嘴角,似乎还勾起了一抹极淡、极诡异的弧度。

老支书只觉得一股刺骨的寒意从尾椎骨处迅速升腾起来,如同一股冰冷的洪流,径直冲向他的头顶。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所推动。

他的声音变得异常嘶哑,仿佛被恐惧撕裂了一般,带着无尽的惊恐:“她……她要请的……可不是咱们这山旮旯里……那些寻常的山野神灵啊……”

他的话语在空中回荡,却如同被施了魔法一般,久久不散。就在这时,一阵突如其来的穿堂风猛地刮过空寂的灶房,如同一头凶猛的野兽,咆哮着席卷而过。

风势异常猛烈,吹得地上的柴灰像被惊扰的蜂群一样,打着旋儿扬起。柴灰在空中飞舞,形成了一片灰色的烟雾,迷住了众人的眼睛。

那呜呜作响的风声,在这寂静的灶房中显得格外诡异。它时而低沉,时而高亢,时而像呜咽的新媳妇,时而像叹息的红嫁衣,让人毛骨悚然。

这声音仿佛来自地底深处,又仿佛来自遥远的老坟岗,带着无尽的哀怨和凄凉。在这一刻,所有的声音似乎都汇聚到了这间小小的、阴冷的灶房里,让人感觉仿佛置身于一个恐怖的世界。

【感谢大家送的礼物,感谢催更,现在流量不好,全靠大家的喜欢,让我有动力写下去,呜呜..】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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