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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致远站在街头,感觉自己像被整个世界遗弃的垃圾。六月的深圳,阳光白得晃眼,空气湿热得让人喘不过气,可他却觉得骨头缝里都在冒寒气。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面空空如也,只有那张被他撕下来、小心翼翼放好的站台票。1991年7月15日。那是他离开北方的日子,是梦想开始的日子,也是与某些人、某种生活彻底告别的日子。如今,这张泛黄的纸片成了他唯一的慰藉,一个遥远而纯净的梦的残片。

“夜澜……”他喃喃自语。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他已经麻木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微弱的涟漪。怎么会是她?在他最狼狈、最不堪的时候,在他以为所有人都已离他而去的时候。

他本能地想要抗拒。这个女人,曾让他心动,也让他困惑。他们之间似乎总隔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迷雾。现在他一身污水,前途尽毁,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她?去接受她的“帮助”?

可是,不去见她,他又能去哪里?

回老家?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他狠狠掐灭了。他想起了离家时父母那混合着担忧与期望的眼神,想起了乡亲们送行时说的“出息了别忘了咱”。当初他是全村人的骄傲,是第一个考上大学又南下闯荡的能人。如今这副落魄模样回去,岂不是让所有人看笑话?九十年代初的北方小城,一份稳定的工作就是铁饭碗,而他这个“南下淘金”的失败者,只会成为邻里街坊茶余饭后的谈资。他丢不起这个人。

留在深圳?他环顾四周。高楼大厦像冰冷的钢铁丛林,街上行人步履匆匆,每个人都带着明确的目的地。只有他,像个游魂,无处可去。他摸了摸另一个口袋,只剩下几张零碎的毛票,加起来不到十块钱。连最便宜的招待所都住不起了。昨晚他还能住在那个高档的“安全屋”,今天却连个遮风挡雨的地方都找不到。这种巨大的落差,更让他体会到现实的残酷和命运的戏弄。

“深圳不相信眼泪,只相信结果。”陈静的话又一次在耳边响起,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的自尊。是啊,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现在的他,连流泪的资格都没有。

最终,对未知前路的茫然,以及内心深处对那个神秘女人的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挂,战胜了可笑的自尊。他深吸一口气,决定去赴约。哪怕前面是另一个陷阱,也比站在原地等死强。

深南中路是深圳的主干道,宽阔气派,车水马龙。沿街商铺琳琅满目,穿着时髦的男男女女穿梭其间,展示着特区蓬勃的活力。这与刘致远此刻内心的荒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就像一个局外人,透过一层无形的玻璃,观看着这个繁华却与他无关的世界。

“星光咖啡馆”并不难找,门面不大,装修却别具一格,带着点欧式风情,在九十年代初的深圳,算是相当前卫的场所。玻璃窗擦得锃亮,能看见里面幽暗的灯光和稀疏的客人。这对于习惯了国营饭店和大排档嘈杂环境的刘致远来说,显得有些陌生和拘谨。

他在门口踌躇了片刻,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身上皱巴巴的衬衫——这是他被带走时穿的那件,几天下来,早已没了形状。他推开了那扇沉重的玻璃门。

风铃叮当作响。一股混合着咖啡醇香和冷气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他精神一振。咖啡馆里光线昏暗,舒缓的英文歌曲在空气中流淌,与门外喧嚣的市井仿佛是两个世界。

他的目光迅速扫过全场,很快就在一个靠窗的卡座里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夜澜。

她今天穿了一件简单的白色棉麻衬衫,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她没有化妆,脸色显得有些苍白,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似乎没有休息好。她正微微侧头看着窗外,手指无意识地搅动着面前杯子里的棕色液体,神情里带着一种与周遭格调不太协调的落寞和疲惫。

这一刻的夜澜,褪去了以往那种神秘甚至有些妖娆的气质,显得格外真实,甚至脆弱。刘致远的心,没来由地揪了一下。

他深吸一口气,走了过去。

听到脚步声,夜澜转过头。看到刘致远,她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有些惊讶于他的憔悴,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只是用眼神示意他在对面坐下。

“来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不像往常那样清亮。

刘致远默默地坐下,帆布背包放在脚边,像个进城找活干的民工,与这优雅的环境格格不入。服务生走过来,他只要了一杯最便宜的柠檬水。

两人之间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只有唱片机里流淌的音乐和杯勺碰撞的细微声响。

“你怎么知道我的事?”最终还是刘致远先开了口,声音干涩。他紧紧盯着夜澜,试图从她脸上找出蛛丝马迹。他记得她似乎与陈静、与天辰集团都有着某种若即若离的联系。

夜澜没有直接回答,她低下头,从随身带着的一个布包里拿出一个小巧的、当时还很罕见的摩托罗拉汉显bp机,推到他面前。

刘致远一愣,接过来。屏幕是亮的,上面清晰地显示着几条信息:

“人在我处,安全。”

“事情已按计划推进。”

“他需要换个环境。”

发送这些信息的,是同一个号码,那个他曾经无比熟悉,代表着陈静的号码。

刘致远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重锤击中。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夜澜,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困惑,还有一丝被欺骗的愤怒。

“你……你和陈静……你们是一伙的?”他的声音不受控制地提高了些许,引来旁边座位客人的侧目。他感觉自己像个傻子,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陈静刚给了他致命一击,把他打入深渊,转身却又通过夜澜来“帮助”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夜澜对他的反应似乎并不意外。她迎着他的目光,眼神复杂,里面有歉意,有无奈,还有一种深沉的,刘致远看不懂的情绪。

“致远,”她轻轻叫了他的名字,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正式地、不带任何戏谑地叫他,“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陈静我们认识,但并非你所谓的‘一伙’。”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声音压得更低:“有些事,我现在没办法跟你解释得太清楚。你只需要知道,陈静所做的一切,包括最后让你离开天辰,或许是在用一种极端的方式保护你。”

“保护我?”刘致远几乎要冷笑出声,他想起了陈静那冰冷的眼神,赤裸裸的威胁,想起了那份让他背负污点的离职文件,想起了垃圾桶里那个装着“封口费”的信封。“让我身败名裂滚出深圳,这叫保护?”

“如果她不这么做,你可能会面临更严重的后果。”夜澜的目光锐利起来,“卓越背后的水很深,阿Kit的失踪绝不是偶然。把你推出来,让你以‘失职’的名义离开漩涡中心,至少保住了你的自由身。否则,你以为那五万块钱的事,会那么容易过去吗?那些想借题发挥的人,会轻易放过你吗?”

刘致远沉默了。他不是没想过这一点,只是被愤怒和屈辱冲昏了头脑。现在冷静下来回想,陈静虽然手段冷酷,但似乎每一步都卡在关键点上。从让他写声明,到最终让他顶罪离职,虽然屈辱,却似乎真的把他从更危险的境地中剥离了出来。

可是,为什么?陈静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们非亲非故,甚至在此之前,陈静对他更多的是利用和打压。

他看着夜澜,问出了心中的疑惑:“那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要插手我的事?你到底是谁?”

夜澜低下头,长时间地沉默着。她的手指用力地绞在一起,指节泛白。咖啡馆昏暗的光线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却掩不住那份挣扎和痛苦。

良久,她才抬起头,眼中似乎蒙上了一层水汽,但眼神却异常清澈和坚定。

“我姓苏,”她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苏夜澜。陈静,她是我同母异父的姐姐。”

轰隆。仿佛一道惊雷在刘致远的脑海里炸开。

姐姐?陈静和夜澜是姐妹?那个冷酷无情,高高在上的集团副总,和眼前这个带着风尘气与神秘感的美丽女人,竟然是姐妹?

这太荒谬了。他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无数的疑问和线索在他脑中飞速旋转、碰撞。他想起第一次在酒吧见到夜澜时,她似乎就对天辰集团很熟悉;想起她偶尔流露出的、与她的“职业”不相符的谈吐和见识;想起陈静那次在酒吧门口看到他和她在一起时,那异常冰冷和警告的眼神……

原来,这一切都有了解释。

“我们很多年没联系了。”夜澜的声音将他从混乱的思绪中拉回,她的眼神飘向窗外,带着深深的怅惘,“因为一些家庭的原因,我和她走了完全不同的路。她努力向上,成了人人敬畏的陈总;而我选择了放纵和逃避,成了你现在看到的这个样子。”

她的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我知道,我看不起她那种为了上位不择手段的冷酷,她大概也看不起我这种自甘堕落的生活方式。我们彼此怨恨,又彼此牵挂。”

“这次你出事,”她重新看向刘致远,目光变得柔和而复杂,“是她主动联系我的。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她说,你是个难得的人才,只是太过耿直,不懂变通,这次是被人当了枪使。她不能明着保你,那样只会把你和她都置于更危险的境地。所以,她只能把你‘打下去’,让你暂时离开那个是非之地。”

“她让我看看能不能帮你。”夜澜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眼神有些闪烁,似乎隐藏了更深层的情愫,“她说,你身上有她刚来深圳时的影子,愣头青,却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儿。她不希望你就这么毁了。”

刘致远呆呆地听着,内心掀起了滔天巨浪。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棋盘上任人摆布的棋子,却没想到,下棋的人之间,也有着如此错综复杂的关系和情感。陈静的冷酷背后,竟然隐藏着这样的无奈和一丝未曾泯灭的温情?而夜澜,这个他一度以为只是生命中匆匆过客的女人,竟然以这样一种方式,再次深刻地介入他的命运。

他看着夜澜,看着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关切,愧疚以及某种更深沉的东西,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涩而麻痒。他之前对她所有的猜忌和怨怼,在这一刻,都化为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

“因为我不想你再误会她,更不想你误会我。”夜澜直视着他的眼睛,目光灼灼,“我帮你,不全是因为她的嘱托。从第一次在酒吧见到你,我就觉得你不一样。你身上有种和这个城市格格不入的纯粹和固执,让人忍不住想靠近,又害怕靠得太近会伤害到你。”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羽毛一样撩拨着刘致远的心弦。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直白地表露心迹。在那个相对保守的年代,这样的话,几乎等同于告白。

刘致远的心跳骤然加速。他不是一个迟钝的人,他能感受到夜澜对他那种微妙的情愫。只是,他一直不敢确认,也觉得自己配不上。如今,在他最落魄的时候,听到这样的话,更是让他心绪翻腾,五味杂陈。

他有秦雪娇,有那个未出世的孩子。那是他的责任,是他无法逃避的过去。可眼前的夜澜,却又如此真实地触动着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这种情感的拉扯,让他感到无比痛苦和迷茫。

“我……”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能说什么?说自己一无所有,还背负着感情债,不配接受她的好意?

夜澜似乎看穿了他的窘迫和挣扎,她轻轻叹了口气,眼神黯淡了一下,但很快又强打起精神,从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推到他面前。

“这里面是五千块钱,还有一张去珠海的船票,以及一个地址。”她语气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那个真情流露的人不是她,“珠海那边有个朋友,开了家小的贸易公司,正在招人。虽然规模不大,但老板人很实在。你可以去那里看看,换个环境,重新开始。”

五千块。在九十年代初,这几乎是一个普通工人两三年的工资。刘致远震惊地看着那个信封,又看看夜澜。她哪里来的这么多钱?他想起她之前的工作,心头像被针扎了一下。

“这钱……”

“这钱是干净的。”夜澜打断他,语气有些急促,脸上掠过一丝屈辱和激动,“是我以前的积蓄,我已经不在那里做了。我盘下了一个小服装店,以后想好好过日子。”

她的话,再次让刘致远感到意外和震动。她为了他,或者说,为了他们之间这种微妙的可能性,竟然改变了自己的生活轨迹?

他看着眼前这个女子,美丽,神秘,带着几分风霜,却又在努力地挣扎着,想要抓住一点光明。她和他,某种程度上,都是这个时代的边缘人,都在命运的洪流中奋力挣扎。

他该接受吗?接受一个身份复杂的女人的帮助,去一个陌生的城市,开始一段前途未卜的新生活?

内心的骄傲让他想要拒绝,但残酷的现实却让他无法开口。他身无分文,在深圳已无立锥之地。拒绝,意味着真正的绝路。

他的沉默,让夜澜的眼神再次黯淡下去。她勉强笑了笑,伸手想要收回信封:“如果你觉得不方便,就算了。就当我没说过。”

就在她的手即将触碰到信封的那一刻,刘致远猛地伸出手,按在了信封上,也按在了她的手上。

两人的手接触的瞬间,都像触电般颤抖了一下。夜澜的手微凉,而刘致远的手则因为紧张而滚烫。

他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着她,虽然眼底还带着血丝和疲惫,但那种近乎麻木的绝望已经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我接受。”他沉声说道,“谢谢。”

简单的三个字,却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这不仅仅是对帮助的接受,更像是对过去的一种告别,和对未来的一种不确定的投靠。

夜澜的眼中瞬间迸发出惊喜的光芒,但很快又被一层水汽笼罩。她轻轻抽回手,低下头,掩饰着自己激动的情绪。

“船票是明天上午的。”她小声说,“你今晚有地方住吗?”

刘致远摇了摇头,露出一丝苦笑。

夜澜犹豫了一下,从包里又拿出一把系着木牌的古铜色钥匙,放在桌上,推到他面前。“这是我那家小店阁楼的钥匙,地方很小,但还算干净。你可以去那里将就一晚。地址在信封里也有。”

这一次,刘致远没有再多犹豫,他拿起了钥匙。钥匙上还残留着夜澜指尖的温度和一丝淡淡的香气。

“谢谢。”他又说了一次,这一次,带着更复杂的感情。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窗外,华灯初上,深圳的夜生活刚刚开始,霓虹闪烁,勾勒出这座不夜城的轮廓。而咖啡馆内,时光仿佛凝滞,只有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在小心翼翼地彼此靠近,又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刘致远知道,从他拿起钥匙和信封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轨迹将再次改变。离开深圳,前往珠海,是逃避,也是新的开始。而他和夜澜之间,这种建立在困境中的、掺杂着感激、同情、吸引和太多未知因素的复杂情愫,又将走向何方?

那个在北方等他、或许已经对他彻底失望的秦雪娇,又该怎么办?

未来的路,迷雾重重。

他端起那杯已经微凉的柠檬水,一饮而尽。酸涩的滋味,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心底,像极了他此刻的人生。

他拿起那个沉重的牛皮纸信封和那把古铜色的钥匙,站起身。

“我走了。”他对夜澜说。

夜澜抬起头,看着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明天一路顺风。”

刘致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想将此刻她的模样刻在心里。然后,他背起那个破旧的帆布包,转身,推开了咖啡馆那扇沉重的玻璃门。

风铃再次叮当作响。

他融入了门外的夜色之中,背影挺拔却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绝。

夜澜久久地凝视着他消失的方向,直到服务生过来询问是否需要续杯,她才恍然回神。她抬手,轻轻擦去眼角不知何时溢出的一滴泪水,眼神逐渐变得坚定起来。

她拿起自己的布包,也起身离开。

咖啡馆的门开了又关,将方才那一幕充满了复杂情感与人生况味的对话,封存在了温暖的灯光和流淌的音乐里。

而刘致远的未来,就像窗外深沉的夜色一样,未知,而又蕴含着无数的可能。唯一的确定是,深圳这一页,在他签下离职协议的那一刻,已经彻底翻过去了。等待他的,是珠海的黎明,还是另一场风暴?

无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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