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陈连升拿着一份最新的《申报》,连同一份密电,快步走进了汤绍安的办公室。
“先生,海城那边,出了档子事,您瞧瞧。”
汤绍安接过递来的申报,头版醒目的标题立刻映入眼帘——《闸北码头喋血记,青帮东洋人火拼,疑为铁路债券祸起》。
报道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前日晚间,地点在闸北码头那片,青帮与鸡盼浪人爆发了激烈冲突。
双方打了大半个时辰,枪声爆炸声不绝,场面甚是“热闹”,最后浪人吃了大亏,青帮略微折损人手。
随后笔锋一转,将根源引向了先前的沪宁铁路债券暴跌,暗示鸡盼人损失惨重,怀疑青帮在此中扮演了不光彩角色,故进行报复性袭击。
更妙的是,作者在文章中特意点出,青帮此番竟动用了连发快枪,其势迅猛,疑是德造驳壳,并由此大胆猜测,“观其械之精良,青帮背后,恐有德意志势力为之张目乎?”
文章末尾还幸灾乐祸地提了一笔,说英租界那边已经拿着这事去问德租界领事了,但德领事矢口否认。
汤绍安的目光扫过一行行绘声绘色的文字,嘴角忍不住抽动了一下,笑道:“哈哈哈.....这位《申报》的笔杆子当真妙笔生花,好像他是在现场亲眼目睹了双方大战似的。”
不过,正也因为《申报》的这位先生的妙笔生花,一口天上掉下来的黑锅,德意志人无缘无故被砸到了。
汤绍安甚至能想象到德意志领事被质问时,一脸无辜又恼怒的样子。
而范高头这位黑帮头子,用刚到手的“快家伙”,此番让鸡盼浪人吃了大亏,一股混合着历史记忆与现实快意的情绪,不觉间在汤绍安的心头涌动,畅快。
巴不的范高头多干掉几头浪人。
紧接着,陈连升递上了赵大椿通过秘密渠道发回的密电,低声道:“先生,大椿的密电证实了此事。范高头说,鸡盼人吃了亏,扬言要报复,他急需一百支驳壳枪,五千发子弹,望我们火速支援。”
心思辗转间,汤绍安便理清了其中的利害关系。
鸡盼人定是顺着债券的线摸到了青帮,想从范高头这里逼问出“白先生”的下落。
呵呵,范高头自己都不知道“白先生”为何方人士?
只知道南洋。
南洋那么大,怎么找?
况且,范高头肯定会打死不承认,毕竟他也分了赃。
于是,双方爆发了大战,虽暴露了武器,却阴差阳错让德国人背了黑锅。
不过,范高头此刻压力必然巨大,既要应对鸡盼人的反扑,也要顶住可能来自租界的施压。
“高佬这人,虽然贪了点,但还算讲义气,办事也得力。还有这条军火路子,以及他在海城的势力,对我们大有用处。”
沉吟片刻后,汤绍安心中已有决断。
必须支持范高头,既能借青帮之手继续宰鸡盼浪人,又能确保这条重要的地下渠道畅通,顺便还能让德国人在前面继续顶缸,可谓一箭三雕。
“立刻安排人手,把范高头要的货,加急给他送过去!另外告诉大椿让他谨慎点,不要掺和进去,这一批货送到后,速速回来。”
陈连升随即去安排行动。
...
刚吃完海城的大瓜,琼州又迎来一位分量极重的访客,来自对岸。
盛宣怀!
李中堂麾下的得力大将,轮船招商局、电报局、通商银行的创办人,是真正的财神爷兼实权大佬。
不在海城,广南等大城市坐镇,突然亲临琼州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所为何来?
汤绍安的第一反应并非欣喜,而是警惕,脑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
莫非之前李鹤年来访后,看到了琼州的诸多发展规划,然后将这些禀报给了李中堂,引来了重视。
往不好的地方想,甚至是觊觎?
现阶段的琼州,必须以低调发育为主,正需要李中堂这棵大树顶在前面打掩护。
如果李中堂此时想将手伸进琼州,绝对是个大麻烦。
一丝不安迅速弥漫开来。
然而,无论汤绍安内心如何揣测不安,表面功夫是一丝不乱,盛宣怀分量极重,代表的更是李中堂的态度,在局势没有明朗之前,肯定不能怠慢。
陈连升来报,去码头迎接盛怀宣的车驾已经到了楼下。
汤绍安迅速压下心头的诸多想法,脸上摆出出恰到好处的热情与恭敬,亲自下楼以子侄礼相迎。
盛宣怀年近五旬,面容清癯,长途跋涉并未使其显露出太多疲态,一双眼睛尤其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
略作寒暄后,汤绍安将盛宣怀请入雅致的会客室,亲自奉上香茗。
交谈在看似轻松的氛围中展开。
随着话题深入,盛宣怀并未流露出任何觊觎或强行介入的迹象,反而更多是探讨琼州本地产业的发展潜力,投资环境以及可能的合作模式。
“不瞒道台。”盛宣怀啜了一口茶。
“诶!杏荪公,这不是折煞小子么,称呼绍安即可。”汤绍安打断道。
一般没有当面称呼本人姓名的,都是称呼其“字”,不过盛怀宣没细问,缓缓道:“老四回去后,与中堂大人详谈过琼州的见闻,甚是美言。中堂对于琼州之新气象,部员之勤勉,颇有赞许。如今时局维艰,北洋亦需广开财源,以图再起。中堂之意,是让老夫来看看,有无可能在琼州,也置办些产业,譬如,试办一家侧重南洋与内地汇兑的银行,再建一座能维修往来船只的小型修造厂,也算是未雨绸缪,为北洋留一丝元气。”
前面的话,汤绍安信,后面的话,不予置评,特别是那句——未雨绸缪,为北洋留一丝元气。
刘备当年对陶谦大抵也说了类似的话,后来徐州没了。
但听到这里,汤绍安心中那块高悬的石头,终归是安全落了地,。
反正不是来摘桃子的,或者说现阶段不摘。
还有另一种可能,来开办工厂,投资金融,代表着一种聪明且温和的方式,试将琼州的发展纳入北洋的利益链条。
总之,现阶段,这与汤绍安的核心诉求并不冲突,甚至可以说是瞌睡遇到了枕头。
因为汤绍安有信心,低调发育三年之后,琼州会成为一棵参天大树。
届时,谁敢来摘桃子,大炮直接轰他。
至此,汤绍安脸上的笑容真诚了许多,那份刻意维持的恭敬也化作了发自内心的热情道:“杏荪公!琼州百业待兴,正需杏荪公这般大资本来投资!银行、修船厂更是雪中送炭,用地、政策,一概从优!还有其他的产业,也欢迎杏荪公与中堂大人的鼎力支持,我替琼州的老百姓谢谢了。”
合作的大门豁然敞开,接下来的谈判异常顺利,气氛也变得真正融洽起来。
中午,汤绍安为表重视,特意选了一家的徽菜馆“徽韵楼”设宴。
席间,汤绍安更是亲自为盛宣怀斟酒,又道:“杏荪公,您此次前来,真令琼州上下倍感荣幸。说起来,上次李四爷来得仓促,只在办公食堂草草用了顿便饭,实在是招待不周,您回去替我赔个不是。另外,还望杏荪公回禀中堂大人,待年底事务理清,绍安必定要去广府一样,聆听中堂大人的教诲。”
盛宣怀闻言,自是连声客套:“绍安有心了,中堂大人虚怀若谷,必能体谅开发琼州之艰辛与成效。”
一顿饭下来,宾主尽欢,基调已然奠定。
不过个中心思谁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