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9年，秋，上海闸北。
苏州河裹挟着两岸的污浊，在沉沉的暮色里流过，一条签船停靠在码头不远处，船舱内，一盆“湖八鲜“在炭火上咕嘟翻滚，热气与河水的腥臊气混杂在一起。
“Your... gangsters（黑帮）可真有意思，都喜欢在船上谈 business吗？“化名为海外归来“白先生“的汤绍安呷了一口温好的花雕，抿着头。
汤绍安为了装的像假洋鬼子，特意夹一两句洋文，并且梳着油亮西洋背头，一身得体的西装，在这腌臜船舱里，格格不入。
不仅如此，汤绍安还刻意用指尖轻轻掸了掸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眉宇间流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嫌弃，装的比假洋鬼子还像假洋鬼子。
坐在对面的青帮大佬范高头，穿着一件半旧不新的铜色短褂，紧绷在虬结的肌肉上，他虽然听不懂那几个洋词，但对面那“假洋鬼子“嫌弃的神情动作，却像根针一样扎眼，心想老子这腌臜地方，还配不上你这身洋皮是吧？
想他范高头在上海滩混了半辈子，最见不得的就是这种数典忘祖，装腔作势的假洋鬼子。
真洋人好歹是明刀明枪的强盗，这些假洋鬼子却是吃里扒外，狐假虎威的畜生，专坑自己人，比真洋人更可恨！
范高头鼻腔里冷哼一声，喉结重重一滚，扭头瞪向侍立在汤绍安身侧，同样穿一身“洋皮”的周学熙，道：“姓周的，他刚才叽里咕噜的什么屁话？“
周学熙微微躬身，脸上讨着笑道：“范爷，白先生是问，咱们黑帮...是青帮的兄弟，怎么都喜欢在船上谈生意？“
果然！
范高头的心头火“噌“地窜起，妈了个巴子，果然是嫌老子这地方腌臜！但想起上次合作分到的那二百万两白花花的银子，他又把火气硬生生咽了回去。
赚钱嘛，不寒碜，可这场子，不能不找回来！
范高头脸色一沉，粗嗓门像是从牙缝里碾出来，对着汤绍安道：“我们不像你，不敢见光，现在洋人满世界的抓你，十万两雪花银买一颗人头，白！先！生！！你猜猜看，他们是不是已经在来弄死你的路上了？“
说罢，他凶悍的目光瞪着周学熙，蒲扇大的手掌“啪“地拍在桌上：“你！！给老子一字一句照实翻！敢漏半个字，老子先把你丢进黄浦江喂鱼！“
周学熙只好照实了翻译。
范高头原以为汤绍安这个假洋鬼子听了后至少害怕，却不料汤绍安反而轻松的晃着酒杯，用他那种半中半洋的强调笑道：“Your gangsters are so... interesting。不过二百万和十万，连my grandmother都知道哪个数字大。cheers！希望再次cooperation愉快！！”
“妈的，他又在放什么洋屁？”范高头强压着怒火，扭头问周学熙。
周学熙回道：“范爷，白先生说，您是个聪明人，夸您是聪明人，不会为了十万两，放弃两百万两的大买卖。他还说要敬您一杯，祝咱们再次合作愉快。”
“总算港了句人话，白先生，喝好！”范高头是个讲究人，虽然他在心里狂骂“假洋鬼子，小次佬”，但面上却是端起了酒杯，脸上还挤出一丝僵硬的笑，仰头咕咚一口喝下。
......
实际上，这已是两人第二次谈生意了。
两月前，汤绍安顶着“白先生”这个马甲，初到海城，见了这位青帮大佬后，扬言要送一场无本买卖的大富贵。
事实证明，这场大富贵所言非虚。
否则，事后英格丽人和鸡盼人也不会气的跳脚，暗地里悬赏捉拿“白先生”。
“Last time after the business，我顺路去了趟南洋relax。马里拉岷伦洛的陈谦善，高佬知道的吧？连reception的排场都和您这儿一模一样。要说你们没through气，我可不believe。”汤绍安依旧用他那让人听了火大的腔调继续说道。
周学熙立即翻译：“白先生说，上次生意结束后他去南洋散了散心，见到陈谦善先生的待客排场和您这里如出一辙，还说若是你们二位见面，一定很投缘。“
这个时代，消息闭塞，不过范高头还真就仔细留意过陈谦善这号人物。
费乐平那地方，大航海时代至今，一直属于斯班尼斯的海外殖民地，但近些年额麦瑞肯人看上了这块肥肉，暗地里资助当地土着反抗斯班尼斯，而华人则属于第三方势力，陈谦善是公认的费乐平华人领袖。
至于去散心，范高头心里冷笑，鬼才信。
这假洋鬼子分明是去和陈谦善勾搭上了。
他暗自揣度，这两个人凑在一起能谋划什么？
不是坑钱还能干什么？
上次炒沪宁铁路债券，这假洋鬼子翻云覆雨，足足坑了鸡盼人和英格丽人近百万英镑，要不然那帮真洋人也不会满世界悬赏捉拿他。
...
“the last business结束后，我交代的事情办得how了？”汤绍安小饮一口，突然话锋一转。
周学熙翻译：“白先生说，上次结束后，他交待的事办的怎么样了？”
范高头强忍着对这假洋鬼子的反感，扭头朝船舱里吼道：“册那！都死光啦？出来给白先生报账！“
账房先生捧着账本恭敬汇报道：“回白先生的话，按您的吩咐，我们陆续吃进了面值总计一百万两银子的沪宁铁路债券。“
“what?才这么点？“汤绍安眉头紧皱。
这个不用翻译，都听得懂。
账房先生连忙解释道：“一来洋人不愿债券变废纸，暗中施压，二来不少人还存着念想，不肯贱价出手，所以才收这么多。“
其实他还有话没讲完，这也是范高头吩咐的，上回赚的二百万两银子，拿出小一半来收这些“虚票”，已是仁至义尽。
谁知道这砸进去的是不是废纸一张？
“Enough，我知道了。“汤绍安摆了摆手，随即宣布道：“这次的profit，你们分两成。other rules照旧。“
周学熙解释道：“白先生问怎么才这些？他说此事到此为止。这趟生意的红利，您拿两成，其他规矩一切照旧。“
范高头脸色骤然一沉，猛地拍案而起，大声道：“你特码的，是当老子杀啊？活儿都是兄弟们跑的，风险也是老子担着，凭啥就少了一成？“
汤绍安不慌不忙地指了指太阳穴：“my dear，mr范，跑腿的活谁都能干，但所有的plan，transaction的know-how，都在我这儿。说句不好听的，我是看在last time合作愉快的份上，这趟business才先找您。“
周学熙滴水不漏地转述：“白先生说，跑腿的活儿确实谁都能做，但这谋划布局的门道可都装在他脑子里，有版权的，洋人看重这个。他念在上次合作愉快，这桩生意才优先考虑您。“
范高头狠狠啐了一口道：“册那！真当老子是软柿子捏的？没老子擦屁股，你tm早完了。
“所以，这新的财路，you are first。”
周学熙道：“白先生说，所以新财路，第一个就找的范爷您。”
范高头阴着脸，手按在了桌上道：“那折进去的五个兄弟，这笔血债怎么算？”
汤绍安打了个响指，对周学熙示意道：“open the bag。“
随即取出一支驳壳枪拍在桌上：“一条好汉的命，抵十支这个。“
范高头盯着那只臃肿的皮包，以为对方要拿银票平事，正盘算着该如何狮子大开口，却冷不丁见假洋鬼子从包里取出一支黑黝黝，泛着冷光的家伙，“啪”一声拍在酒桌中央。
竟是一支簇新的驳壳枪！
这年岁，俗称“盒子炮”的驳壳枪，还是稀罕物，属于有门路都难搞到的大杀器。
范高头一把抄起家伙，指腹摩挲着冰冷的枪身，眼神里瞬间爆发出滚烫的炙热。
他再抬头看向汤绍安（白先生）时，脸上已换了一副慎重的神情，原来这南洋之行，假洋鬼子与陈谦善做的是这等硬梆梆的生意！
这假洋鬼子来头果真不小，竟然能搞到这个玩意，以后说不定又是条发财路。
“白先生，够阔气！”范高头咧嘴一笑，笑容里多了几分真实的意味，手里掂量着驳壳枪，“你路子野！这玩意……你那里还有多少？”
汤绍安举杯轻笑道：“money is not a problem， then this is not a problem。“
周学熙从容翻译：“白先生说了，银子到位，军火要多少有多少。“
“成！两成就两成！”范高头将驳壳枪重重往桌上一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