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洞内的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野营灯芯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和洞外偶尔传来的、被山壁阻隔后显得遥远而模糊的海浪声，提醒着时间的流逝。陆沉舟靠坐在洞壁一角，闭着眼，呼吸均匀而浅淡，似乎睡着了。但顾微微知道他没有。从他始终微微绷紧的下颌线和那只虚按在肋下伤处的手就能看出来，他在强忍着痛楚，也保持着最高度的警觉。
顾微微蜷缩在另一角的睡袋上，将脸埋在膝盖间，却毫无睡意。陆沉舟那句“求你了，听话，好吗？”像一把带着倒刺的钩子，反复撕扯着她的心。骄傲、强势、掌控一切如他，竟会说出这样近乎卑微的话语。是因为伤势让他虚弱，还是因为……他内心深处，真的有某种超出任务、超出掌控之外的情感在作祟？
她不敢深想，怕又是自作多情，怕再次陷入那令人窒息的绝望。可心湖已被投入巨石，涟漪再难平息。她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过往的片段：他手把手教她看报表时微蹙的眉头，她在台上发言时他专注而隐晦的注视，慈善晚宴上他挡在她身前的冰冷侧影，还有陵水雨夜他浑身浴血将她护在身后的决绝……这些画面与他的冷漠、疏离、欺骗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幅光怪陆离、令人心碎的拼图。
“唔……”一声压抑的、极轻的闷哼突然打破了寂静。
顾微微猛地抬头，看向陆沉舟。只见他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在昏黄的光线下苍白得近乎透明，紧抿的唇失去了血色。他按在肋下的手微微颤抖，指节泛白。
“你的伤……”顾微微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身体已经下意识地向前倾了倾。
陆沉舟倏地睁开眼，眸中锐利的寒光一闪而逝，瞬间锁定了她，带着未散尽的痛楚和一丝被打扰的凌厉。但那凌厉很快被更深的疲惫覆盖，他微微摇头，声音嘶哑：“没事。”
“你脸色很差。”顾微微没有退缩，目光落在他被冷汗浸湿的鬓角，“伤口是不是感染了？或者……在发烧？”她记得他之前淋了雨，伤口也沾了泥水，处理得又很草率。
陆沉舟没有回答，只是重新闭上眼，似乎想用沉默拒绝她的关切。但他微微急促的呼吸和愈发苍白的脸色出卖了他。
顾微微的心揪紧了。她环顾这个简陋的岩洞，除了角落里那点有限的医疗用品，什么都没有。没有干净的饮用水，没有退烧药，甚至没有足够保暖的衣物。如果他真的高烧感染，在这荒山野岭，后果不堪设想。
犹豫只是一瞬，她咬了咬牙，撑着冰冷的石壁站起身，走到堆放物资的角落。她记得刚才看到那里有一些瓶装水和几包压缩饼干，还有一个小医疗包。她拿起一瓶水，拧开，又翻出医疗包，里面只有最基本的酒精、碘伏、纱布和几片消炎药。她拿起消炎药，走到陆沉舟面前。
“把药吃了。”她将水和药片递到他面前，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
陆沉舟睁开眼，看着她，目光深邃难辨，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什么。顾微微没有躲闪，直直地回视着他，尽管指尖冰凉。
僵持了几秒，陆沉舟最终还是伸出手，接过了药片和水。指尖相触的瞬间，顾微微感觉到他掌心滚烫的温度，心猛地一沉。他真的在发烧。
陆沉舟吞下药片，喝了几口水，动作有些迟缓。他将水瓶递还给她，又闭上了眼睛，但眉头蹙得更紧，似乎在忍受着更大的痛苦。
顾微微拿着剩下半瓶水，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她该回去坐下，当作什么都没发生，维持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和距离吗？可看着他隐忍痛苦的样子，脚像被钉住了。
“你……”她犹豫着开口，“需要换药吗？伤口……要不要重新处理一下？”
陆沉舟没睁眼，只是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声音低哑：“不用。你离我远点。”
又是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顾微微心头一刺，一股无名火夹杂着委屈涌了上来。她猛地蹲下身，与他平视，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陆沉舟，你非要这样吗？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一个人硬撑，就为了显示你有多能耐，多不需要别人关心？是，我是没用，我是你的累赘，我什么忙都帮不上！可至少现在，在这鬼地方，只有我们两个！你能不能别像块又臭又硬的石头？！”
她越说越激动，眼圈不自觉地红了，积压了太久的恐惧、愤怒、委屈和担忧，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陆沉舟终于睁开了眼睛。他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通红的眼眶，颤抖的嘴唇，和眼中那份混合着愤怒与关切的倔强光芒。那光芒像一簇微弱的火苗，却烫得他心头一颤。多久了？多久没有人用这种眼神看过他了？不是畏惧，不是疏离，不是算计，而是纯粹的、毫无保留的担忧和……心疼？
他喉咙发紧，想说什么，却觉得所有语言都苍白无力。最终，他只是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那叹息轻得仿佛错觉。他微微侧过身，将受伤的肋下朝向光线更好的一侧，哑声道：“随你。”
这两个字，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不是妥协，更像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放任。
顾微微怔了一下，没想到他会是这个反应。但随即，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拿起医疗包，跪坐到他身边。她小心翼翼地解开他腰间临时系着的、染血的布条，然后是里面浸透血污的绷带。当狰狞的伤口完全暴露在昏黄光线下时，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伤口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重。边缘红肿发烫，有轻微溃烂的迹象，显然已经感染。难怪他会发烧。
她的手指微微颤抖，拿起碘伏和棉签，却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她从没处理过这么严重的伤口。
“消毒，从边缘向中心。”陆沉舟低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指导意味，“动作快点。”
顾微微咬了咬唇，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按照他说的，小心翼翼地用碘伏棉签擦拭伤口周围。她的动作很轻，很慢，生怕弄疼他。她能感觉到他身体的紧绷，听到他压抑的、沉重的呼吸，但他一声不吭。
岩洞里很安静，只有棉签划过皮肤和碘伏蒸发的细微声响。昏黄的灯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凹凸不平的岩壁上，交叠在一起，显得格外亲密，又格外疏离。
“为什么？”顾微微忽然低声问，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像是不经意的呢喃，又像是在问自己，“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就算……就算是为了任务，有必要把自己也搭进去吗？”
陆沉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没有回答，只是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了所有情绪。
顾微微也没有期待他的回答。她只是专注地处理着伤口，清洗，上药，然后拿起干净的纱布，准备包扎。当她需要将纱布绕到他背后时，不可避免地要贴近他。她屏住呼吸，手臂从他腋下穿过，去够另一头的纱布。这个姿势近乎拥抱，她能闻到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汗味，还有一丝独属于他的、清冽中带着苦涩的气息。她的脸颊几乎贴到他滚烫的脖颈，能感受到他皮肤下血管的跳动，和那压抑着的、细微的颤抖。
她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脸颊发烫，手指都有些僵硬。她强迫自己专注于手上的动作，快速而轻柔地将纱布缠绕、打结。
“好了。”她低声说，迅速收回手，向后退开，拉开了距离。仿佛刚才那短暂的、近乎拥抱的贴近，只是她的错觉。
陆沉舟依旧闭着眼，只是喉咙滚动了一下，低低地“嗯”了一声。
空气再次陷入凝滞，但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那层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冰冷的坚冰，似乎被刚才的触碰融化了一角，露出底下暗流汹涌的、复杂的情绪。
顾微微退回自己的角落，重新坐下，抱着膝盖，将发烫的脸埋进去。她能感觉到陆沉舟的目光似乎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但很快移开。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顾微微以为陆沉舟睡着了，他却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岩洞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沙哑疲惫：
“顾微微。”
顾微微身体一颤，抬起头。
陆沉舟没有看她，依旧闭着眼，仿佛在对着空气说话：“等离开这里，我会安排人送你走。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忘记这里发生的一切，忘记我。”
他的语气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顾微微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像是坠入了冰窟。她张了张嘴，想反驳，想质问，可喉咙像被堵住了，发不出声音。忘记？怎么忘记？这血与火交织的一夜，这生死与共的逃亡，这近在咫尺的伤口和温度，还有他眼中那复杂难辨的情愫……如何能忘？
“这是我的事，”陆沉舟继续道，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钉进她的心里，“与你无关。你本来就不该被卷进来。回到你的生活里去，顾微微。那才是你该在的地方。”
他说完，不再开口，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在岩洞里回响。
顾微微呆呆地看着他苍白的侧脸，看着他紧蹙的眉心和紧抿的唇线，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感将她淹没。原来，他刚才那短暂的松动，那无奈的“随你”，不过是重伤虚弱下的妥协。一旦脱离险境，他依旧会毫不犹豫地将她推开，划清界限，用最冰冷的方式告诉她：这一切，只是一场错误，一场与她无关的、他必须独自面对的风暴。
她之于他，终究只是一个需要被清除的“意外”，一个不得不背负的“累赘”。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呜咽声泄露分毫。她低下头，将脸更深地埋进膝盖，肩膀控制不住地轻轻颤抖。
陆沉舟听着那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胸口像是被钝器狠狠击中，闷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他放在身侧的手，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深深的月牙印痕，渗出血丝。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想要转过身、将她拥入怀中的冲动。
不能。他告诉自己。顾微微，你必须走。离我越远越好。周子轩不会善罢甘休，他背后的势力盘根错节，远比想象中更危险。我身陷囹圄，自身难保，不能再拖累你。你的世界应该是明亮的、干净的，不应该沾染上这些黑暗和血腥。
就让我一个人，在这无边的黑暗里沉沦吧。
夜营灯的光晕微微晃动，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射在岩壁上，明明靠得如此之近，却仿佛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一个在无声地哭泣，一个在无声地承受着凌迟般的痛楚。这狭小的岩洞，成了他们共同的囚笼，囚禁着身体，也囚禁着两颗在黑暗中挣扎、却注定背道而驰的心。
洞外，夜色正浓，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礁石，仿佛在呜咽，又仿佛在预示着，更猛烈的风暴，即将来临。而这场始于阴谋与欺骗的逃亡，最终会将他们带向何方，无人知晓。他们像两艘在暴风雨中迷失方向的船，明明近在咫尺，却只能在黑暗中，眼睁睁看着彼此，越漂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