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陀山庄的青石小径被昨夜的雨打湿,茶花花瓣裹着水珠,沉甸甸地压在枝头,风一吹便簌簌落下,铺得满地都是。王宝宝牵着丫丫的手,指尖能感受到小家伙掌心的温热——她一早听说要去“开满好看花儿的庄子”,便缠着要穿那件灵鹫宫侍女新做的浅绿短袄,领口绣着只粉白的小兔子,跑起来时像只蹦跳的小鹿。
“慢点走,地上滑。”王宝宝轻声提醒,目光扫过周遭。这山庄果然如传闻中那般,茶花品种繁杂,连他识得的“醉杨妃”“倚栏娇”都只是寻常货色,更有几株开得如火如荼的,花瓣层层叠叠,竟有数十片之多,想来便是稀世的“十八学士”。只是这满园春色里,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压抑,路边的灌木丛修剪得过于整齐,连落叶都扫得干干净净,反倒少了几分自然的生气。
虚竹跟在身后,手里抱着丫丫塞给他的草编小篮子,里面装着她从灵鹫宫带来的野果干,说是“要送给庄里的人尝尝”。他看着那些在枝头招展的茶花,忍不住念叨:“阿弥陀佛,这般好看的花儿,若能种在少林寺的菜园边,想必能让师兄们念经时也能静心些。”
“和尚哥哥,这里的花有刺哦。”丫丫回头,举着一根刚捡的茶花枝条,上面还沾着片带锯齿的叶子,“梅剑姐姐说,好看的东西有时候会咬人。”
虚竹连忙摆手:“那还是算了,莫要伤了人。”
王宝宝被他们逗笑,正想说些什么,却见前方月洞门后转出一道身影。那人走得极缓,罗裙扫过青石板,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怕惊扰了这满园的寂静。
待走近了,王宝宝才看清,那是位十八九岁的少女,身着一袭月白色软缎长裙,裙摆上用银线绣着疏疏落落的茶花,行走时裙摆微动,银线反射着天光,仿佛有流萤在裙角飞舞。她未施粉黛,只在鬓边簪了支碧玉簪,簪头雕成半开的花苞形状,与她低垂的眉眼相映,竟比满园茶花还要清雅几分。更难得的是她手中捧着一卷书,书页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批注,字如其人,娟秀中带着几分风骨。
“哇……”丫丫的脚步猛地顿住,小手从王宝宝掌心挣出来,仰着小脸怔怔地看着那少女,眼睛瞪得溜圆。她跟着哥哥走过不少地方,在市集上见过插满金钗的富家太太,在灵鹫宫见过穿素衣的仙女般的侍女,却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人——不是那种扎眼的艳丽,而是像清晨落在荷叶上的露珠,干净得让人心头发软。
王宝宝轻轻按了按丫丫的头顶,示意她莫要失了礼数。那少女似乎察觉到他们的目光,抬起头来,露出一张素净的脸庞。她的眉毛细长,眼尾微微上挑,却因眼神温和,不显锐利反添柔情,鼻梁挺直,唇瓣是自然的淡粉色,组合在一起,竟有种说不出的和谐。见了王宝宝三人,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躬身行了一礼,声音清润如玉石相击:“三位是……来拜访家母的吗?”
“正是。”王宝宝拱手还礼,“在下王宝宝,携舍妹丫丫,还有弟子虚竹,特来拜见李庄主。”
虚竹连忙放下篮子,合十行礼,脸颊又习惯性地涨红了。他自小在少林寺长大,身边不是光头的师兄便是古板的师父,何曾见过这般娇柔温婉的女子?一时竟忘了该说些什么,只反复念着“阿弥陀佛”。
丫丫却没那么多顾忌。她挣脱王宝宝的手,小跑到少女面前,仰着脖子,小脸上满是毫不掩饰的羡慕:“姐姐,你长得真好看,比画本子里的嫦娥仙子还好看!”
这话直白得有些莽撞,却带着孩童特有的真诚。王宝宝正想拉回她,却见那少女被逗得轻笑出声,眼尾弯起,像含着两汪春水。她蹲下身,与丫丫平视,指尖轻轻拂过丫丫额前的碎发,动作温柔得像在拂去花瓣上的露珠:“小妹妹真会说话。姐姐叫王语嫣,你呢?”
“我叫丫丫!”小家伙挺了挺小胸脯,献宝似的拽过自己的小辫子,上面还别着朵从灵鹫宫带来的干花,“你看,这是竹剑姐姐给我编的,说能香香的!”
王语嫣的目光落在那朵干花上,眼中闪过一丝怀念,随即又转向丫丫胸前的玉玲珑。那玉佩被红绳系着,贴着丫丫的衣襟,透出淡淡的莹光,玉兰花苞的雕工极为精巧,花瓣的纹路细腻得仿佛能滴出水来。她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玉佩的边缘,只觉一股温润的凉意顺着指尖蔓延开来,与寻常玉石的冰冷截然不同。
“这玉佩真别致。”王语嫣轻声道,抬眼看向王宝宝,目光中带着几分探究,“看这雕工,倒像是……逍遥派的手法。”
王宝宝心中微动,没想到她竟能认出逍遥派的痕迹,便如实道:“是灵鹫宫一位前辈所赠,舍妹自小体弱,戴着能安神。”
“原来如此。”王语嫣点了点头,不再多问,转而拉起丫丫的小手。她的掌心微凉,指腹带着常年翻书留下的薄茧,却意外地让人安心。丫丫任由她牵着,好奇地盯着她袖口的银线茶花:“姐姐,你的衣服上也有花儿,和地上的一样好看!”
“你喜欢吗?”王语嫣笑着,从发髻上取下一支珠花。那珠花是用细小的南海珍珠攒成的,每颗珍珠都只有米粒大小,却圆润光洁,被银丝串成一朵小小的茶花形状,花瓣层层叠叠,最中心还嵌着颗极小的红宝石,像茶花的花蕊。她小心翼翼地将珠花别在丫丫的小辫子上,动作轻柔得生怕碰疼了她,“这个送给你,就当是……欢迎你来曼陀山庄做客。”
丫丫抬手摸了摸头上的珠花,珍珠亮亮的,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她长这么大,还从没戴过这么好看的饰物,一时间笑得合不拢嘴,小脸颊上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谢谢漂亮姐姐!我要把它带回灵鹫宫,给梅剑姐姐和兰剑姐姐看!她们肯定会说好看的!”
“定会的。”王语嫣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眼底的愁绪仿佛被这纯粹的欢喜冲淡了些,她站起身,对王宝宝道,“家母此刻应该在内院看书,我带你们过去吧。只是她性子素来急躁,若有言语不当之处,还望王少侠海涵。”
“王姑娘客气了。”
王语嫣牵着丫丫的手走在前面,两人的身影一高一矮,穿梭在茶花丛中,像一幅流动的画。丫丫叽叽喳喳地说着灵鹫宫的趣事,从药圃里会发光的萤火虫,说到观星台上能摸到云彩的栏杆,又说到苏星河爷爷做的莲子羹有多甜。王语嫣耐心地听着,时不时弯下腰,回应一两句,嘴角始终带着浅浅的笑意。
“漂亮姐姐,你也会武功吗?”丫丫忽然问,小手比划着虚竹教她的“罗汉拳”姿势,却把拳头挥成了小爪子,“和尚哥哥说,厉害的人都会‘呼呼哈嘿’。”
王语嫣被她逗笑,摇了摇头:“姐姐不会武功,只会看些武功图谱。”
“那也很厉害呀!”丫丫仰着头,一脸认真,“我哥哥说,看书能让人变聪明,姐姐肯定很聪明!”
王宝宝跟在后面,听着妹妹童言无忌的话,再看王语嫣温和的侧脸,忽然觉得这满园的茶花似乎都鲜活了几分。他之前听苏星河说过,李青萝的女儿自幼体弱,长居曼陀山庄,熟读天下武学典籍,却因母亲不许,从未踏出过庄门半步。此刻看来,传言虽真,却少了几分温度——这般通透温柔的女子,被困在这精致的牢笼里,难免会生出几分落寞。
虚竹凑到王宝宝身边,小声道:“师父,王姑娘真好。我之前听师兄说,曼陀山庄的女子都很凶,会把男人变成石像……”他说着,偷偷看了眼路边那些被半埋在土里的石像,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传言多是夸张,”王宝宝低声道,“你看她待丫丫,便知本性不坏。”
说话间,已到内院门口。那是一座精致的小院,门口种着两株高大的白玉兰,花瓣洁白如玉,香气清幽。王语嫣停下脚步,蹲下身对丫丫道:“丫丫在这里等姐姐一会儿好不好?我去看看母亲醒了没有,若是她睡熟了,我们便不打扰她。”
丫丫用力点头,伸手摸了摸头上的珠花,生怕它掉了:“我会乖乖的,不乱跑!”
王语嫣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又对王宝宝和虚竹道:“两位稍候。”说罢,转身走进了院内,月白色的裙摆消失在垂花门后,像一朵被风吹走的云。
丫丫踮着脚,望着那扇门,忽然拉了拉王宝宝的衣角,小声道:“哥哥,漂亮姐姐好像不开心。”
王宝宝愣了一下:“何以见得?”
“她刚才笑的时候,眼睛里没有光。”丫丫指着自己的眼睛,认真地说,“就像上次我把和尚哥哥的草蚱蜢弄丢了,他对着我笑,可是眉毛是皱着的。漂亮姐姐也是,她的嘴角在笑,可是……可是我觉得她有点难过。”
王宝宝心中一震。他自诩观察力敏锐,却没注意到这般细微的情绪,反倒是心思纯粹的丫丫,一眼看穿了那笑容下的落寞。他低头看着妹妹,她正小心翼翼地护着头上的珠花,小脸上满是对那位“漂亮姐姐”的关切,忽然觉得,这趟曼陀山庄之行,或许比想象中更有意义。
虚竹在一旁听着,也忍不住道:“师父,王姑娘确实不像过得舒心的样子。她的手很凉,像是……很久没晒过太阳似的。”
正说着,院内传来一阵轻微的争执声,虽然听不清具体内容,但能听出是王语嫣的声音,带着几分急切和委屈。丫丫的小脸立刻绷紧了,小手紧紧攥着王宝宝的衣角:“哥哥,漂亮姐姐是不是吵架了?”
王宝宝拍了拍她的背,刚想说“别担心”,就见王语嫣从院内走了出来,眼眶微微泛红,显然是哭过了,但脸上依旧带着温和的笑,只是那笑容里多了几分勉强:“家母说……她今日有些乏了,不便见客。若是三位不嫌弃,不如在庄里歇息片刻,喝杯清茶再走?”
“不必了。”王宝宝看出她的为难,便拱手道,“既如此,我等改日再来拜访。叨扰王姑娘了。”
“是我招待不周才是。”王语嫣说着,目光落在丫丫头上的珠花上,轻声道,“丫丫要好好戴着它,别弄丢了。”
“我会的!”丫丫用力点头,忽然踮起脚尖,在王语嫣的脸颊上轻轻亲了一下,“漂亮姐姐,你要开心点呀,就像这花儿一样,笑着才好看。”
王语嫣愣住了,随即眼中涌上一层水汽,她连忙别过头,用袖口擦了擦眼角,再转回来时,笑容真切了许多:“好,姐姐听丫丫的。”
离开曼陀山庄时,丫丫一直回头望着,直到那座精致的庄园消失在茶花丛后,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她摸了摸头上的珠花,对王宝宝道:“哥哥,我们还会来看漂亮姐姐吗?我想把灵鹫宫的萤火虫带给她看,她说不定会喜欢的。”
“会的。”王宝宝牵着她的手,踏上归途。阳光穿过茶花树的缝隙,落在丫丫头上的珍珠花上,折射出细碎的光,也落在王宝宝的心上。他忽然明白,有些时候,打破隔阂的未必是高深的武功或巧妙的言辞,或许只是一声真诚的“漂亮姐姐”,一个纯粹的拥抱,或是一支传递着善意的珠花。
虚竹跟在后面,看着前面一大一小的身影,忽然觉得,这江湖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至少,在这遍地茶花的地方,他看见了温柔,也看见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