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出所的审讯室里,只有一张铁桌,几把铁椅子。
林清风坐下的时候,椅子隔着裤子传来一阵凉意。
头顶的日光灯管发出持续的“嗡嗡”声,光线照在墙上“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八个黑字上,每个笔画都显得很生硬。
这里没有红绿跳动的K线,没有涨跌的数字。
何丽给两人一人倒了一杯水,用的是印着蓝色牡丹花的搪瓷缸子,水很热,白色的水汽一个劲地往上冒。
她坐到对面,打开记事本,直接开口。
“李建华师傅,我们开始吧。”
李大爷点了点头。
“根据我们的走访,大厅里很多股民,包括死者王海的家属,都说你是‘乌鸦嘴’,说你一出现,市场就跌,这是怎么回事?”
李大爷没有立刻回答。
他端起搪瓷缸子,凑到嘴边,吹了吹上面那层热气,水汽扑了他一脸。
“何警官,我问你个事。”
他的声音很慢,很清晰,在安静的审讯室里回响。
“什么事?”何丽问。
“一个人,他正做着一个发财的美梦,梦里他抱着一座金山,高兴得不得了。”
“这个时候,你过去把他叫醒,跟他说,天亮了,该起来搬砖了。”
李大爷放下水杯,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何丽。
“你说,他是会谢谢你叫醒了他,还是会恨你,夺走了他的金山?”
何丽握着笔的手,停住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老人,几秒钟后,在本子上写下了五个字:叫醒梦中人。
她点了点头,合上了关于这个问题的记录。
“我明白了。”
然后她的视线转向了林清风。
“林清风,你说你是他的学生。那你跟我说说,从昨天到今天,你都看到了什么?”
“死者王海,在出事前,有什么异常?”
林清风定了定神,开始回忆。
“昨天开盘前,王哥还很正常,跟我们吹牛,说银行股是送钱行情。”
“送钱行情?”何丽重复了一遍,“他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前一天,央行发布了利好消息。”
“你当时信了吗?”
“我不懂,我只是看着。”林清风回答,“但李大爷当时就说,那是庄家用来来骗人的,是出货的信号。”
“王海听到了吗?”
“听到了。他不信,还骂大爷是乌鸦嘴,不懂装懂。”
何丽在本子上快速记录着:
“然后呢?”
“然后开盘确实涨了,涨得很快,王哥就更激动了,觉得自己判断对了。”
“他把自己手上持有的紫金矿业股票,全部卖掉。”
“全部卖掉?”
“对,全部。我亲眼看着他操作的。”
“他当时打了一个电话,然后回来眼睛都是红的,嘴里念叨着‘梭哈’,说要一把赚回之前亏的钱。”
“后来他把所有的钱,全部买进了‘龙城基建’?”
“是的,全部。一笔接着一笔买,直到账户里没有钱为止。”
何丽的笔没有停:
“这个过程里,李大爷有再劝过他吗?”
“没有。”林清风摇头。
“大爷后来和我说,劝一个已经亏红了眼的人,没用。他不会谢你,只会恨你。”
“今天早上呢?”何丽继续问。
“今天早上王哥没来。刘阿姨来了,但整个人都垮了。”
“九点十五分集合竞价,‘龙城基建’直接大幅低开,跌了9.8%,屏幕上全是卖单,一笔买单都没有。”
“然后就是开盘,跌停,再然后……我们就听到了楼下传来的声音。”
林清风把自己脑子里那些混乱的画面,重新梳理了一遍,原原本本地,一句不落地,全都说了出来。
他说得很克制,不带情绪,只陈述一个已经发生的事实。
“……后来,我听旁边的人议论,说王哥不止是把自己的钱投进去了,他还找了‘配资公司’,加了五倍的杠杆。”
当“配资公司”和“五倍杠杆”这几个字从林清风嘴里说出来的时候,何丽的笔尖,在记事本上重重地顿了一下。
她猛地抬起头,之前那种询问的姿态完全不见了,整个人向前倾了倾。
“配资公司?你知道是哪家公司吗?有名字吗?”
林清风摇头:
“我不知道,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听谁说的?具体是哪个人?你还认得吗?”何丽追问。
“就是营业厅里的一个散户,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但脸熟,经常去,四十多岁的样子,戴个眼镜。”
“他怎么会知道王海用了配资?”
“他说王哥昨天亲口跟他说的,吹牛的时候说的,说要借力打力,一把翻身。”
何丽的表情变得很严肃。
她在本子上重重地画了一个圈,把“配资公司”和“五倍杠杆”这几个字圈了起来。
“除了这个,还有没有听到别的?”
“比如公司名字,联系人,或者任何相关的细节?”
林清风努力回想了一下,摇了摇头:
“没有了,大家也都是议论,具体的应该没人知道。”
何丽在本子上又写了几行字,然后合上了本子。
笔录做完,打印,签字,按手印。
一套流程走完,何丽站起身。
“好了,今天就到这里,你们可以回去了。后续如果有什么需要,我们会再联系你们。”
林清风扶着李大爷,走到了审讯室门口。
“李师傅,林先生。”
何丽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两人停下脚步,回过头。
女警察的脸上,没有了刚才那种公事公办的表情,她的语气里,多了一点提醒的意味。
“从程序上,我们会把这起事件初步定性为自杀。”
“但是,王海的家属情绪很不稳定,尤其是他妻子,她现在认定是你刺激了王海,把所有的怨气,都记在了你的头上。”
她的视线落在李大爷身上。
“根据我们的经验,人在极度悲伤和愤怒的时候,是听不进道理的,只会寻找一个最直接的目标去发泄。”
“你就是那个目标。”
林清风的心提了起来。
“你的意思是,她可能会找大爷的麻烦?”
“我只是提醒。”何丽说,“她今天在现场那种状态,很可能会做出一些不理智的行为。”
“最近这段时间,你们出入,最好小心一点。”
“尽量避免一个人走,也别去人少的地方。”
走出派出所,一股夹杂着汽车尾气的夜风吹在脸上,林清风打了个哆嗦。
路灯把两个人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
他看着李大爷有些弯下去的背影,心里一阵阵地发堵。
“大爷。”
“嗯?”
“那个警察说得对,王哥他老婆现在肯定恨死你了。”
李大爷没说话,慢慢地往前走。
“她今天那个样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林清风跟在旁边,越想越不放心。
“要不这几天您别去营业厅了,在家休息吧?”
李大爷还是没出声。
“或者我送您回家,这几天我就住您家附近,您出门我陪着您。”
李大爷终于停下脚步,转过身。
他借着昏黄的路灯光,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林清风,那张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忽然扯出一个幅度很小的笑。
“你?保护我?”
林清风被他问得一愣:
“我……”
李大爷伸出干瘦的手指,点了点林清风的胸口位置。
“小子,你给我记住了。”
他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砸进了林清风的耳朵里。
“能打倒你的,从来不是外面那些疯子。”
“是你心里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