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刑部大堂。
三司会审,庄严肃穆。刑部尚书主审,大理寺卿与都察院左都御史分坐两侧。堂下衙役手持水火棍,分立两旁,威严肃杀。旁听席上,寥寥数人,皆是得到特许的官员,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沈惊鸿并未亲至现场,她依旧留在镇国公府的书房内,但玄影早已安排人手,将大堂内的风吹草动实时传递回来。她端坐于书案后,面前铺着一张宣纸,看似在随意练字,实则耳中听着白芷低声转述的密报,心神已完全系于那遥远的刑部公堂之上。
“小姐,李维已被提上堂。看上去憔悴了许多,但眼神不再像之前那般死寂。”白芷轻声道。
沈惊鸿笔下未停,一个“静”字写得风骨内敛。“经过生死一遭,又见了儿子的信物,他若还一心求死,那才真是愚不可及。”
堂上,审讯按部就班地进行。初始,李维依旧咬紧牙关,只承认自己在漕运事务上确有失察之责,贪墨之事则避重就轻,对幕后指使更是讳莫如深。
主审的刑部尚书面色沉肃,正欲施加压力,都察院的陈御史却忽然开口,语气锐利如刀:“李维,你口口声声自称失察,那本官问你,去岁漕运改道,绕行青州,徒增三百里路程,耗银巨万,此事你如何解释?据本官所知,改道之初,便有工部官员提出异议,言明旧道疏浚即可,为何你一力主张改道?这其中,莫非真有不可告人之秘密?”
陈御史此言一出,堂上堂下皆是一静。这问题直指核心,且明显超出了李维之前承认的“失察”范畴。
李维身体微微一颤,下意识地抬头,目光快速扫过堂上诸官,又迅速垂下。他额角渗出细密冷汗,双手在袖中紧握成拳,显然内心正在经历激烈的挣扎。
就在这时,堂外传来一阵细微的骚动,虽很快平息,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李维心湖。他想起昨夜玄影悄然潜入带来的最后一句警告:“明日堂上,若仍冥顽不灵,令公子安危难料,且靖王府‘影煞’之毒,未必只有刑部大牢才有。”
威胁与生路同时摆在面前。是继续硬扛,赌靖王会保全他家人(显然希望渺茫),还是按照沈惊鸿给出的清单“交代”,换取幼子平安和自己一线生机?
就在主审官不耐烦,准备动用刑具之时,李维仿佛终于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软下去,声音沙哑地开口:“罪臣……罪臣招供……”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按照沈惊鸿那份清单上的内容,缓缓道来。他承认收受巨额贿赂,为漕运改道一事上下打点,其中提到了数个名字,包括已被监视的漕运副总兵赵魁,甚至隐约牵扯到了工部的一位侍郎。但他提及这些名字时,措辞谨慎,大多归于“行贿”、“请托”,并未直接指认更高层级的幕后主使。
然而,当陈御史步步紧逼,追问贿赂银钱最终流向,以及谁能有如此大的能量,推动这明显劳民伤财的改道方案时,李维的眼神闪烁,言语间开始出现漏洞和矛盾。
“罪臣……所得银钱,大半已挥霍……部分,部分用于打点上官……”
“打点哪位上官?姓甚名谁?”陈御史紧追不舍。
李维汗如雨下,嘴唇哆嗦着,仿佛那个名字有千钧之重。他目光不由自主地往堂外某个方向瞟了一眼,虽然那里空无一人,但这细微的动作,却足以让有心人浮想联翩。
最终,他也没有吐出“靖王”或“苏相”之名,但在场的都是官场老手,如何听不出他言语间的未尽之意?那欲言又止的恐惧,那下意识的目光,无一不在暗示,在他之上,还有更大的保护伞。
这场审讯,持续了近两个时辰。李维的招供,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湖面下投入了一颗深水炸弹,虽未直接炸出最大的鱼,但那汹涌的暗流和翻涌的淤泥,已足以让许多人坐立不安。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般飞向京城各处。
靖王府内,萧恒听完幕僚的禀报,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他猛地将手中的茶杯掼在地上,瓷片四溅。“废物!李维这个废物!还有赵魁……都察院那群疯狗怎么会盯上他?!”
“王爷息怒。”幕僚低声道,“李维虽未明指,但其态已引人猜疑。赵魁那边,恐怕……需早做决断。至于都察院,陈御史一向与王爷不甚和睦,此次怕是借题发挥。”
“决断?如何决断?”靖王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既然尾巴藏不住了,那就彻底斩断!让赵魁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若是管不住嘴,他的家小……”后面的话未尽,但森然杀意已不言而喻。
与此同时,相府书房。
苏玉衡听完暗刃的回报,指尖轻轻敲打着紫檀木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他面上看不出喜怒,唯有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冰寒。
“李维,倒是小瞧了他的求生欲。”苏玉衡语气平淡,“看来,沈家那位大小姐,手段比我们想的更要高明。不仅保下了他的人,还让他反口咬人。”
暗刃低声道:“相爷,李维虽未直接攀咬,但已埋下隐患。靖王那边,怕是会采取极端手段。”
“萧恒?”苏玉衡嘴角勾起一抹冷嘲,“他向来如此,遇事只想灭口,却不知堵不如疏。此时杀了赵魁,岂非此地无银三百两?”他沉吟片刻,吩咐道:“让我们的人,暗中‘保护’好赵魁及其家小,至少要让他活着走上公堂。另外,想办法给陈御史再递些‘料’,关于赵魁与靖王府往来的一些‘趣事’,要确凿,但又不能直接指向靖王本人。”
他要的,是让靖王焦头烂额,吸引大部分的火力,从而为自己争取转圜的空间。死一个李维不够,再死一个赵魁,若都与他靖王府扯上关系,那才是真正的大麻烦。
“还有,”苏玉衡补充道,“那个胡商宅邸,沈惊鸿的人还在查?”
“是。我们的人发现,除了沈惊鸿派出的那个叫揽月的丫鬟,似乎还有另一股势力在暗中窥探,身份不明。”
苏玉衡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哦?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有意思。盯着他们,必要时……可以帮他们一把,让水更浑些。”
——
镇国公府,惊鸿院地下密室。
沈惊鸿听着玄影汇总各方反应,唇角微扬。
“小姐,一切如您所料。李维的供词虽未直接指认靖王,但已成功将怀疑的种子种下。靖王府果然动了灭口赵魁的念头,但我们和相府的人似乎都‘无意中’阻碍了他们的行动。陈御史那边,已经收到了我们匿名送去的,关于赵魁与靖王府护卫队长私下会面的时间地点记录,他如获至宝。”
“苏玉衡想祸水东引,保全自身,哪有那么容易。”沈惊鸿淡淡道,“他暗中保护赵魁,正好省了我们的事。让赵魁活着,让他上堂,让他亲口说出更多‘趣事’,这把火才能烧得更旺。”
她走到舆图前,目光落在北境方向。“军需拖延之事,三殿下那边有消息了吗?”
玄影回道:“刚收到殿下密信。他已派人暗中查探,初步发现,兵部武库清吏司和户部粮秣司的几个主事官员,近半年与靖王府名下的一些产业往来密切,且有不明来源的大笔钱财入账。怀疑军需拖延,是有人故意卡扣,意图不明,或许是想逼迫沈将军在某些事情上让步,也可能是想借此消耗北境军力。”
沈惊鸿眼神一冷。果然与靖王脱不了干系!父亲在边境浴血奋战,这些人却在背后捅刀子,克扣将士们保命的口粮和军械!
“将我们掌握的,关于漕运案中可能与靖王府相关的资金流向,挑拣一些模糊但指向明显的,悄悄透露给殿下派去查案的人。记住,要绕几个弯,不能让人查到我们头上。”
“是!”
“另外,”沈惊鸿想起一事,“揽月那边有新消息吗?那胡商女子的药方可送到了?”
白芷连忙上前:“小姐,药方刚刚送到。”她将一张抄录的药方呈上。
沈惊鸿接过,仔细浏览。她精通医理,一看便知这药方确实蹊跷。表面上是治疗风寒咳嗽的方子,但其中几味药材的配伍和剂量,却更像是用于调理内息、修复经脉损伤的,尤其是其中一味“血竭”,价格昂贵,通常只用于治疗严重的内伤。
“果然身负武功,且受伤不轻。”沈惊鸿沉吟,“能让靖王或苏相如此隐秘安置、小心医治的受伤女子……会是谁呢?”她脑中快速闪过前世今生的记忆,试图寻找线索,却一时难以对号入座。
“让揽月继续监视,重点查这胡商近半年的货物往来清单,尤其是是否有采购过疗伤药材或特殊物品。再查一查,半年前京城或周边,是否发生过什么涉及武林高手的隐秘冲突或追杀。”
“奴婢明白。”白芷领命,正要退下传讯。
沈惊鸿又叫住她:“告诉揽月,一切小心。对方是高手,警惕性极高,宁可慢,不可错。”
“是,小姐放心。”
密室中重归寂静。沈惊鸿踱步到窗边(虽是地下,但设计了巧妙的通风和光影模拟),望着那模拟出的微弱天光。三司会审的第一场交锋,她略占上风,成功搅浑了水,将靖王和苏玉衡都拖入了更深的漩涡。
但她也清楚,这只是开始。对手绝不会坐以待毙,更凶猛的反扑还在后面。李维案就像一根导火索,正在点燃埋藏在朝堂深处的无数炸药。而她,不仅要引爆它们,还要确保爆炸的冲击,能精准地摧毁她的敌人,同时为她和她要守护的人,炸出一条通往权力之巅的道路。
前方的路依旧迷雾重重,但沈惊鸿的脚步,却愈发坚定沉稳。凤眸之中,锐光凛冽,映照着这暗室微光,亦映照着即将到来的、更加激烈的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