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未亮，沈惊鸿便已起身。
含珠和司棋伺候她梳洗，今日选了一身便于骑射的月白色劲装，袖口与衣襟处以银线绣着流云暗纹，既不失贵女风范，又添了几分英气。乌发高高束起，以一根简单的白玉簪固定，清爽利落。
“小姐今日这般打扮，真是俊俏。”含珠一边为她整理腰带，一边由衷赞道。
沈惊鸿看着镜中与往日柔弱形象截然不同的自己，目光沉静。今日之约，绝非简单的赛马赏景，她需以最合适的面目示人。
用过早膳，沈忠已备好马车和护卫。临行前，沈惊鸿特意去书房见了沈战。
沈战看着一身劲装、神采奕奕的女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随即化为欣慰：“去吧。三皇子……为人尚可，但皇家之人，心思深沉，你需谨慎应对，莫要失了分寸，也莫要让人小瞧了镇国公府。”
“女儿明白，父亲放心。”沈惊鸿行礼告退。父亲这话，既是提醒，也是一种默许，允许她开始接触朝堂势力。
马车驶出镇国公府，朝着京郊皇家马场而去。车内，沈惊鸿闭目养神，脑中却在飞速运转，推演着今日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
约莫一个时辰后，马车抵达皇家马场。此处依山傍水，草场辽阔，是皇室成员和勋贵子弟跑马游乐之地。
早有内侍在门口等候，恭敬地将沈惊鸿引入场内。远远便看见一片开阔的草坡上，立着几道人影，为首的男子一身玄色骑装，身姿挺拔，气质温润，正是三皇子萧景渊。
他身旁还站着几人，看衣着气度，皆非寻常之辈。其中一人紫袍玉带，面容俊美却带着几分慵懒笑意，是永嘉侯世子；另一人青衫磊落，气质儒雅，乃是翰林院侍读学士之子。还有一位穿着异域服饰、身形高健的年轻男子，眼神锐利如鹰，似乎是北漠来的使臣子弟。
沈惊鸿心中微凛，萧景渊今日并非只邀了她一人。这般阵仗，更像是一场小型聚会，将她置于众人目光之下，是试探，也是考量。
她稳步上前，敛衽行礼：“臣女沈惊鸿，见过三殿下，各位公子。”
萧景渊转过身，目光落在沈惊鸿身上时，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艳。他温言道：“沈小姐不必多礼。今日天气晴好，故而邀几位好友一同出来散心，想起沈小姐亦擅骑射，便冒昧相请，还望勿怪。”
他语气温和，态度谦逊，令人如沐春风。
“殿下客气了，能得殿下相邀，是臣女的荣幸。”沈惊鸿应对得体，不卑不亢。
永嘉侯世子打量着沈惊鸿，眼中带着几分好奇与探究：“早就听闻镇国公府大小姐之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他这话说得有些暧昧，不知是指她从前“病弱”的名声，还是指近日“掌家”的传闻。
沈惊鸿只是微微一笑，并未接话。
那北漠男子操着生硬的中原话，直言道：“你们大胤的女子，也懂得骑马射箭？”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怀疑。
萧景渊正要开口圆场，沈惊鸿却已抬眼看向那北漠男子，目光清亮：“略知一二，不敢与草原上的勇士相比，但自保足矣。”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沉静的力量，让那北漠男子微微一怔，随即咧嘴笑了笑，不再多言。
萧景渊眼中赞赏之色更浓，适时地引开话题：“马厩里新来了几匹西域良驹，性子颇烈，尚未驯服，不知沈小姐可有兴趣一观？”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沈惊鸿从容应下。
一行人移步马厩。果然见几匹高头大马被单独隔开，毛色油亮，四肢健硕，眼神桀骜不驯，不时打着响鼻，蹄子刨着地面。
“好马！”永嘉侯世子赞道，却又摇头，“可惜性子太烈，难以驾驭。”
那北漠男子更是眼中放光，跃跃欲试，但尝试靠近时，那匹通体漆黑的头马立刻人立而起，发出威胁的嘶鸣，吓得他连忙后退。
萧景渊看向沈惊鸿：“沈小姐觉得如何？”
所有人都看向沈惊鸿，想看看这位名声在外的国公府嫡女会作何反应。
沈惊鸿目光沉静地打量着那匹黑马，它体型最为高大，肌肉线条流畅，眼神警惕而骄傲，是马中王者。她缓步上前，并未直接靠近，而是停在一定的距离外，伸出手，掌心不知何时多了一小块方糖。
她并不急切，只是静静地站着，任由那匹马打量她，口中发出轻柔的、安抚性的低语。那黑马起初十分警惕，但或许是沈惊鸿身上没有恶意，也或许是那糖块的诱惑，它渐渐平静下来，犹豫着，慢慢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嗅了嗅沈惊鸿的手，然后舌头一卷，将糖块卷入口中。
趁此机会，沈惊鸿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它的脖颈，动作轻柔而坚定。黑马微微颤了一下，但没有抗拒，反而舒服地打了个响鼻。
众人都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一幕。尤其是那北漠男子，眼中充满了不可思议。
沈惊鸿这才接过马夫递过来的缰绳，轻轻一拉，那匹桀骜的黑马竟顺从地跟着她走出了马厩。
“沈小姐好手段！”萧景渊由衷赞道，“这匹‘乌云踏雪’来了数日，无人能近身，没想到竟被你驯服了。”
“殿下过奖，不过是些取巧的小把戏，与马沟通，需耐心与诚意，而非强力。”沈惊鸿翻身上马，动作流畅优美。坐在马背上的她，脊背挺直，目光沉静，自有一股飒爽风姿。
萧景渊也选了一匹枣红马，其他人纷纷上马。
“既是马场，不如赛上一程？”永嘉侯世子提议道，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沈惊鸿。
“甚好。”萧景渊点头，看向沈惊鸿，“沈小姐意下如何？”
“客随主便。”沈惊鸿拉住缰绳，唇角微勾。
随着一声令下，几匹骏马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沈惊鸿伏低身子，双腿轻夹马腹，“乌云踏雪”长嘶一声，四蹄腾空，速度极快，竟丝毫不逊于其他人的坐骑，甚至隐隐有领先之势。
风声在耳边呼啸，草场在脚下飞掠。沈惊鸿感受着这份久违的纵马驰骋的快意，心中积压的郁气似乎也随风散去了些许。
萧景渊策马跟在她身侧，看着她专注而自信的侧脸，眼中神色变幻。这位沈家大小姐，与他印象中那个怯懦病弱的女子截然不同。她聪慧、沉稳、胆识过人，甚至……身怀不为人知的技艺。柳姨娘倒台，七弟受挫，恐怕都与她脱不了干系。
这样一个女子，若能为其所用……
赛马的结果，沈惊鸿并未争抢第一，而是不紧不慢地跟在萧景渊和永嘉侯世子之后，第三个到达终点。既展示了自己的能力，又不至于太过锋芒毕露。
“沈小姐好骑术！”萧景渊勒住马，真心赞道。
“殿下谬赞。”沈惊鸿微微喘息，脸颊因运动而泛着红晕，更添几分鲜活动人的色彩。
众人下马，在草坡旁的凉亭休息。侍女奉上香茗点心。
萧景渊挥退左右，亭中只剩下他与沈惊鸿，以及他的心腹侍卫在远处守卫。
“今日邀沈小姐前来，除了赛马，实则另有一事。”萧景渊神色郑重了几分。
沈惊鸿心道，正题来了。她放下茶盏，做出倾听状：“殿下请讲。”
“近日朝中，关于漕运之事，争议颇多。”萧景渊缓缓道，“七弟一力主张增加漕粮征收，以充边饷，但此举恐加重百姓负担。我听闻……沈小姐近日整顿府中庶务，手段非凡，不知对民生经济，可有见解？”
他问得委婉，但沈惊鸿立刻明白，这是在试探她的立场和能力，也是在看镇国公府的态度。漕运涉及巨额利益，一直是皇子们争夺的焦点。
沈惊鸿沉吟片刻，抬眼看向萧景渊，目光清亮：“殿下忧国忧民，臣女敬佩。然，开源节流，未必只有加税一途。譬如漕运本身，若能清除积弊，整顿贪腐，提高转运效率，其所省所增，或许远胜于加征之数。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民为邦本，本固邦宁。”
她没有直接抨击萧彻，而是从解决问题的角度提出看法，既展现了见识，又表明了自己（或者说镇国公府）倾向于“安民”的立场。
萧景渊眼中精光一闪，抚掌笑道：“好一个‘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沈小姐高见，令人茅塞顿开！”
他看向沈惊鸿的目光，更多了几分重视与探究。此女不仅内宅手段了得，竟对朝政亦有如此见识，绝非池中之物。
“殿下过誉，臣女不过是些浅见。”沈惊鸿谦逊道，心中却知，今日之后，她在三皇子心中的分量，已然不同。
夕阳西下，沈惊鸿告辞离去。
萧景渊站在马场高处，望着那辆渐行渐远的马车，对身旁的心腹侍卫低声道：“这位沈大小姐，深不可测。传令下去，日后对镇国公府，尤其是这位大小姐，需以礼相待，尽可能结交。”
“是。”
而回程的马车上，沈惊鸿靠着车壁，指尖轻轻敲击着窗棂。今日与萧景渊的会面，算是开了一个好头。初步建立了联系，展示了价值，却又未过于急切地表明立场。
这是一盘大棋，她需要耐心，需要一步步落下棋子。萧景渊是重要的盟友，但最终，她要做的，是执棋之人，而非棋子。
马车驶入京城，华灯初上。一场围绕着权力与江山的博弈，正缓缓拉开序幕。而沈惊鸿知道，她已置身局中，再无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