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最后一队劳工走入大食堂,潘浒才从碉楼上踱步而下。一名警卫早已牵来一匹体形高大雄健、毛色油亮的战马候在一旁。潘浒接过缰绳,脚踩马镫,动作熟练地翻身而上,嘴里低喝一声“驾”,便纵马向着北面驰去。十余名近卫骑兵紧随其后,一行人在逐渐深沉的暮色中,马蹄声在空旷之地传出去老远。
潘庄以北,利用一处天然海湾构建的新码头。建造这座港口码头,首要目的就是给“阿美利肯”商货以及其他高附加值商品,打造一处完全由自己掌控的专用海贸转运港;“阿美利肯”商货进出都有迹可循。
码头的岸上土地已完成了初步平整,货栈、装卸区的基础正在开挖建设。长达百米、以石材和硬木搭建的坚实栈桥,它如同一条臂膀,坚定地伸向海湾深处。因为潘老爷急着“捞钱”,所以码头建设进度比潘家庄的进度要快不少。
码头四周建立了完善的防御工事,其核心是扼守港口东西两侧的两处半永久性环形工事群。每处都布置了一门五年式53毫米L\/25速射炮,外加一个六零迫击炮组和一个加特林手动多管机枪组,形成了远近结合、曲直互补的火力网。
夜幕初降,轮值驻守码头的步枪连进入夜间戒备状态。一个排的兵力分成四个班,沿着划定路线轮番巡逻,警惕任何风吹草动。另一个步枪排则在东西工事群内定点警戒。剩下的两个排作为机动预备队,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四门火炮、两挺大口径机枪,再加上近二百名装备精良的步枪兵,如此超越时代的火力组合,别说守御这座港口,即便是素称“满万不可敌”的建奴八旗精锐尽数前来冲阵,最终也必然只能是撞得头破血流,铩羽而归。
就在这看似平静的戒备状态下,异变陡生。
“呜呜呜……”高高耸立的碉楼上,手摇式警报器突然被奋力摇动,凄厉而急促的警报声响彻了整个码头区的天空。
远处茫茫的大海上,几根高耸的桅杆和几面巨大的船帆跃出了海平面。两条体量巨大的三桅大福船,以及两条体型稍小但行动灵活的海沧船,正满帆鼓风而来。
在东炮台的指挥位置上,鲁平正举着一副双筒望远镜,冷静地观察着来船。他虽才十八九岁,识文断字,能文能武,作战时既勇猛顽强又爱动脑子,如今已升任为步枪连长。
两条三桅大福船以及护航的两条海沧船,桅杆上悬挂的是大明的日月旗,船上活动的人员看装束也都是明军兵卒和水手的模样。
鲁平仔细观察了一会,缓缓放下望远镜,沉声下令:“全体戒备,无令不得开火!”旋即又令一名传令兵向老爷报讯。
炮组早已进入炮位,两门五三快炮迅速调整着射角,炮口已然对准了船队的方向。相距不远处,六零迫击炮组也忙而不乱地打开弹药箱,取出了粗壮的照明弹,熟练地安装着引信,只待指挥官一声令下,便会以最快速度将照明弹打上夜空,照亮海面,让任何企图趁着夜色靠近的敌人无所遁形。
来的是东江镇水营船只,落帆、减速,最终,两条三桅大福船呈一字纵队,小心翼翼地缓缓靠上了那条新建成的百米栈桥。粗重的缆绳被抛下,固定在系缆桩上。
正在劳工营区内巡视的潘浒也得到了来自码头的报告——东江镇的船队到了。
潘浒脸上并无多少喜悦之色,反而呵呵冷笑了两声,目光幽深地望向北面,低声呢喃了一句:“这深更半夜的,来的真是巧啊!”
就在潘浒决定亲赴码头时,码头上却突然爆发了一场出乎意料的紧张对峙。
负责警戒的一个班,在班长邓先贵的带领下,迅速行动了起来。邓班长身先士卒,全班十二人端着四年式11毫米单发步枪,呈标准的散兵战斗队形,警惕地靠近栈桥。
邓班长双手紧握步枪,枪口自然下垂,但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正在栈桥上忙碌着准备搬运货物的东江镇兵士,大声喝问道:“站住!尔等是何处官军?报上名来!”
他的声音在夜晚的码头上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闻讯赶到的杨宽连忙越过人群,快步走到栈桥前端,对着邓班长拱手道:“这位兄弟,我等皆是大明东江镇所部兵将,与潘浒潘老爷早有约定,此番是依约来做买卖的。”
邓先贵目光在杨宽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他身后那些神色各异的军兵,并未放松警惕。他带上一名战士,越过设置在栈桥入口处的拒马和鹿砦,径直走向那些正从船上搬下来的、看起来沉甸甸的大木箱。
邓班长指着其中一个看起来最结实的木箱,语气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大声道:“打开箱子!接受检查!”
跟在他身后的那名战士闻声后,手中步枪迅速抬起,黑洞洞的枪口和那雪亮的三棱刺刀,直接对准了箱子旁边的几名东江兵,眼神冷漠,仿佛下一刻就会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检查和那散发着刺骨寒意的枪刺,杨宽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连忙上前两步,解释道:“壮士,这箱子里装的是货款,可否通融一二?”
邓先贵面无表情地重复道:“按照我家老爷的规定,未事先报备,无论谁无论何物,必须开箱检查。这是规矩。”
杨宽脸上露出一丝为难,还想再争取:“壮士,这钱财之物,大庭广众之下开箱,未免……”
邓先贵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杨宽的话,口吻强硬:“必须接受检查。否则,不准进入港区,原路返回。”
说到这里,他略作停顿,一字一句地强调道:“这是我家老爷定下的规矩!”
“放肆!”一声如同炸雷般的大吼,猛地从杨宽身后爆发出来,让原本就紧张的气氛如同被拉紧的弓弦,骤然提升到了顶点。
发出这声大吼的,是杨宽身后一名身材异常魁梧的军士。此人身高接近六尺,体形壮硕如山,头戴缀着红缨的铁笠盔,身披一件黑色的布面甲,面目狰狞,虬髯戟张,浑身散发着一股浓郁的、仿佛刚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杀气。他那副怒不可遏的模样,就好像邓班长要求打开箱子检查,是刨了他家祖坟、侮辱了他先祖一般。
不但如此,这军士更是直接口出恶言,伸手指着邓先贵,破口辱骂道:“老子们千辛万苦赶着来给你们送钱,你一个看门狗,也敢在这里为难我等?瞎了你的狗眼!”
“张嘴就骂人……你他娘的才是一条狗,还是一条乱吠的恶狗!”班长邓先贵可不是被吓大的,他是跟着潘老爷从辽南尸山血海里一路杀出来的老人,亲手宰掉的凶悍建奴都不止一个巴掌数,岂会把眼前这些在他看来纪律涣散的东江兵“弱鸡”放在眼里。对方辱骂,他立刻毫不示弱地反骂回去,言辞同样粗野犀利。
那体形魁梧的披甲军士显然没料到对方竟敢还嘴,登时就像是被踩着尾巴的猫,气得一蹦三尺高,“锵”的一声刺耳金属摩擦声,猛地拔出了腰间的佩刀,刀尖直指邓先贵,哇哇怪叫着:“直娘贼!老子劈了你个腌臜货!” 说话间,他一副就要冲上来与邓班长拼命搏杀的架势。
“咔嚓!”
见对方居然拔刀,邓先贵眼神一寒,动作没有丝毫犹豫,端起步枪,干净利落地拉栓上膛,黑洞洞的枪口瞬间指向了仅仅几步之外的那个持刀壮汉。跟在他身边的战士更是反应迅捷,几乎在同一时间,身体微微前倾,重心下沉,做出了标准的射击姿态。只要那个满嘴喷粪的东江镇军士敢再上前半步,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开枪,将其当场击杀。
老爷严令:面对任何持械威胁者,杀了之后再理论!
这边剑拔弩张,栈桥上的其他东江镇军士见状,也纷纷抄起了手中的长矛、腰刀,嘴里不干不净地骂嚷着,摆出了战斗队形,大有一言不合就要一拥而上的嚣张架势。
尽管邓先贵的这个班人数处在绝对劣势,可他们毫无惧色,反而是主动进入备战状态——战士们迅速的在邓班长身侧列成一字横队,扳动击锤、擎枪瞄准,动作整齐划一,十二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当前那数十名正挥舞着兵器、咋咋呼呼的东江镇军士。
“嘟嘟嘟——” 东炮台上的观察哨,也已注意到了码头上的异况,吹响示警的哨声。
机枪巢内多管手动机枪两名机枪手的合力操作下,迅速地调转了枪口,直接对准栈桥上聚集的东江兵人群。副射手右手紧紧握住了击发的摇把,只待观察哨或者指挥官一声“开火”的命令,便会毫不犹豫地摇动,用那足以撕裂一切的金属“火鞭”,将那些敢于挑衅的身影尽数扫倒。
几乎是同时,五三快炮组冲进炮位。装填手将一枚闪着黄铜光泽的定装炮弹,毫不犹豫地塞入了打开的炮膛,“哐当”一声合上炮闩。炮长则根据栈桥的距离,飞快地调整着射界,冰冷的炮口微微下压,直接瞄准了栈桥上前排的东江兵。
双方互不相让,剑拔弩张,火药味浓烈得几乎要点燃空气,一场流血冲突似乎已在所难免!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咚!”一声略显沉闷的炮声,从工事群响起。
紧接着,一发60毫米照明弹,拖着耀眼的尾焰,发出“嗖嗖”的尖啸声,腾空而起,划破夜幕,在码头区的上空猛地炸开。瞬间,几十万烛光的巨大亮度骤然释放,如同一个小小的太阳凭空出现,将整个码头区,包括那条栈桥以及其上对峙的双方人马,照耀得如同白昼,纤毫毕现。
这突如其来的人造白昼,让栈桥上所有正挥舞着兵器、叫嚣着的东江兵,都不由自主地仰起了脑袋,张大了嘴巴,望着那悬挂在头顶、发出刺目光芒的“小太阳”,一个个都惊得呆若木鸡,大脑一片空白,连手中的兵器都忘了挥舞。他们何曾见过这等景象?
杨宽是见识过潘老爷家丁营火器是何等的犀利,所以他很清楚,一旦冲突起来,四条船上的东江兵活不了多少人。他赶紧冲到对峙的两伙人中间,张开双臂,声嘶力竭的呵斥那些挑衅闹事的东江兵。
那位顶盔掼甲、先前还气势汹汹的高大军官,此刻在那如同白昼的照明弹光芒下,脸色也变得有些发白。他显然也意识到了,对方手里的那些“火铳”可能远比他想象的还要犀利和可怕,尤其是那种能瞬间照亮夜空的神秘手段,更是闻所未闻。他悻悻地冷哼一声,极其不情愿将腰刀插回了刀鞘,脸上却依旧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表情。
在东江兵的配合下,邓班长带着一名战士随机抽查了其中一个大木箱。两名东江兵不情不愿的打开箱盖,箱子里确是码放整齐的金锭。
邓班长瞳孔微微收缩,愣了愣神,旋即便恢复了之前的冷静与漠然,仿佛眼前那黄澄澄的不是足以让人疯狂的黄金,而只是一堆毫无价值的普通石头。他转身对着杨宽,公事公办的说:“检查完毕,货物无误。可以通行。”
见此情形,那名魁梧壮汉,不由得将目光投向杨宽,眼神中带着询问和一丝难以置信。杨宽也恰好看向他,两人目光接触,杨宽微不可察地轻轻摇了摇头,嘴角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
就在这时,一名身形魁梧、身着暗色锦袍,腰间却挎着一柄装饰华贵腰刀的青年,在一名亲随的陪同下,缓步从福船的跳板上走了下来,来到杨宽身旁。
他神色阴沉,目光锐利地扫过栈桥上那些依旧持枪警戒、面无表情的潘府家丁,最后落在邓先贵那张年轻的脸上,低声向杨宽询问道:“杨千户,这就是那位潘先生的队伍?”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久居人上的倨傲和审视。
杨宽闻声,连忙微一欠身,态度恭敬地低声答道:“毛大,确实如此。不过,比上次末将来时,气势更为强悍。而且,他们有了大炮。”
他说着,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瞥向不远处西侧炮垒上。
正好又是一发照明弹升空,夺目的银光之下,隐约可见的大炮闪着致命的光泽。杨宽眼底深处,闪过震惊与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