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继续前行,潘浒的思绪却飞速转动。刘坚早已随着接他的那条船沉入海底喂了鱼虾,其心腹也大多下了地狱,剩余的大福船船员水手则大多被收编,成了他潘老爷家丁营水师的一员。那么,刚才那个刘忠,为何会精准地在水城附近拦住自己,还口口声声要“请教二三事”?
线索似乎只有一个——船。
就在刘家遍寻刘把总及其座船不着之际,“镇东”号大福船出现在登州海域,这么一条规格相似、来历不明的大福船突然出现,自然引起了刘家的高度关注。
潘浒几乎可以断定,刘家必定派了眼线守在水城码头,由此顺藤摸瓜,盯上了与这条船关系密切、且近日声名鹊起的自己,却又不能完全认定,于是就先派刘忠前来试探、讹诈,甚至企图擒拿自己。
想到这里,潘浒心头猛地一凛——刘家的动作,恐怕远不止陆上拦截这一手。
就在此时,在登州水城以东十余里的海面上,“镇东”号大福船正引领着两条满载货物的沙船,劈波斩浪,向着水城方向驶去。若是天气晴好,站在海岸高处,甚至能清晰地看到这三艘船的帆影。
经过系统优化的“镇东”号,正常航速能稳定在五节左右,两艘沙船航速稍慢,被拖在后面约一二里远。
骤然间,一支庞大的船队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群,从一处隐蔽的海湾内猛然冲出。为首的是三艘体型不小的海沧船,紧随其后的是十多艘身形狭长的快船和蜈蚣船,乌泱泱一片,气势汹汹地直扑“镇东”号而来,意图再明显不过——包围,接舷,跳帮。
“镇东”号船长崔禄原本正在艉楼查看海图,听到桅杆望斗上了望手凄厉的“敌袭”警报后,非但没有惊慌,反而激动得浑身一颤。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视野更好的艏楼,一手举起潘老爷配发的双筒望远镜观察敌情,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二十响”毛瑟手枪枪套上,嘴里因兴奋而有些变调地大喊:“妈了巴子的!总算让老子赶上了!各就各位!”
他随即命令信号兵,向后方的两艘沙船打出旗语:“海盗来袭,原地转向,规避待命,加强自卫!”
“镇东”号瞬间进入临战状态。经过钢板和钢骨架加固的艏楼上,那门带有钢制防盾的哈开奇斯三十七毫米五管转膛速射炮的炮口,沉稳地转向左舷敌船来袭的方向。设置在左舷甲板中部和艉楼甲板上的两架多管手动机枪,随着射手摇动方向机,黑洞洞的枪口渐渐对准了奔腾而来的敌船。
来袭的苍山船是典型的帆桨战船,除了风帆,船两侧还各有五支大橹,此刻帆橹并用,速度极快,如同离弦之箭。深知此类小船一旦近身便极为麻烦的崔禄,在对方逼近到不足二百丈(约六百米)时,便命令手下用铁皮卷成的大喇叭高声警告:“来船止步!再靠近就要开炮了!”
对方船队非但没有减速,反而擂响了战鼓,冲在最前面的海沧船上甚至爆发出嚣张的呐喊和辱骂,速度更是提升了一截,摆明了今日无法善了。
崔禄见状,不怒反笑,激动得满脸通红,嘴唇都有些哆嗦,他猛地一挥手臂,扯着嗓子吼道:“哈哈哈,给脸不要脸!开炮!给老子往死里打!”
“咚咚咚……”
随着炮手用力扣下扳机,艏楼上的哈开奇斯三十七毫米五管转膛速射炮打响了它在明末时空的首次怒吼。每分钟六十发的理论射速,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五根炮管在机械作用下高速旋转,每一次短暂的停顿都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炮响和一发重达1.1公斤的三十七毫米锥形实心穿甲弹脱膛而出。灼热的弹壳叮叮当当地跳落在甲板上。
一场密集的“铁雨”瞬间泼洒向冲在最前方的那艘海沧船。厚实的木制船壳在这种带有膛线加持、初速极高的锥形炮弹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一般。
“咚咚咚……”碗口大的窟窿瞬间出现在船身上,木屑和破碎的船板四处横飞,对周围的人员造成了可怕的二次杀伤。
更为致命的是,三五发炮弹几乎不分先后,精准地命中了那艘海沧船粗壮的主桅杆!在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吱”断裂声后,那根需要数人合抱的桅杆轰然断裂!连同上面沉重的帆桁和蓬帆、索具,如同山崩般哗啦啦地倾倒下来,砸在甲板和船舷上,引发一片混乱与惨叫。
仅仅是一轮短暂而急促的火力倾泻,这艘打头的海沧船便已彻底失去了战斗力和机动能力,船艏几乎被啃烂,十根大桨只剩两三根完好,船舱内部更是冒起浓烟,显然是被命中了易燃物。
这哈开奇斯速射炮的首次发声,虽然只持续了不到十秒,打光了一个十发弹匣,但其恐怖的毁灭效率,却把放炮的、挨炮的,乃至不远处另外两艘海沧船上观战的海盗,都给结结实实地吓了一大跳。
“镇东”号上的炮手们看着那艘瞬间瘫痪、浓烟滚滚的敌船,几乎忘了装填,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窝草……这玩意儿老厉害了!”
对面海盗们则是一片骇然,他们完全无法理解,对方那小小的炮口,为何能如此迅捷、如此密集地喷射出如此致命的炮弹。
就在这短暂的死寂中,另一艘海沧船似乎不甘失败,或是接到了死命令,竟然扯满风帆,拼命划桨,不顾一切地加速冲来,船艏一个头目模样的壮汉,一边挥舞着钢刀,一边声嘶力竭地大喊着什么,似乎是想谈判或是恐吓。
“船长!装填完毕!”炮组组长大声报告,打断了崔禄的观察。
崔禄从望远镜里看着那艘飞速逼近、充满敌意的海沧船,眼中寒光一闪,彻底打消了任何侥幸心理,咬牙厉声道:“开炮!送他们下海喂鱼!”
“开炮!”炮组组长声嘶力竭地重复命令。
“咚、咚、咚……”
完成装填的五管转膛炮再次发出死亡的怒吼!这一次,炮口微微压低,炮弹如同长了眼睛般,精准地扫过那艘海沧船的甲板和水线附近。
1.1公斤重的实心铁弹在密集的人群中硬生生犁开一道道血肉胡同,白的脑浆、红的鲜血、断裂的残肢和破碎的兵器四处喷溅,将甲板瞬间化作了阿鼻地狱。更有炮弹精准地命中了水线附近的船壳,凿开巨大的破洞,冰冷的海水疯狂涌入。
这艘海沧船的命运已然注定。在又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木头断裂声后,它的龙骨再也无法承受连续的沉重打击,终于断为两截,船体迅速倾覆,带着满船的哀嚎与绝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入蔚蓝的海水之下,只留下一个巨大的漩涡和漂浮的杂物。
几乎在转膛炮二次开火的同时,“噔噔噔……”两门多管手动机枪也开始发威,那标志性的如啄木鸟凿木的声响骤然响起。
14.7x68毫米大口径黄铜被甲铅心圆头弹,如同灼热的金属风暴,瞬间笼罩了那些试图从两翼包抄过来的快船和蜈蚣船!这些小巧灵活的船只,在多管手动机枪高达每分钟两百发的射速面前,成为了最好的活靶子。
由上而下的扫射,让子弹的威力得到了最恐怖的释放。船壳如同被巨锤砸击般木屑纷飞,瞬间出现无数筛孔般的弹洞。而船上的海盗、桨手、弓手,其血肉之躯在这等火力下,更是如同热刀下的黄油,不堪一击。子弹轻易地穿透人体,带出大股的血肉和碎骨,往往一发子弹就能造成数个伤亡。惨叫声、哭嚎声、落水声此起彼伏,海面被迅速染红,几艘小船上顷刻间便再无站立之人,变成了漂浮的棺材和人间炼狱。
眼前这条看似笨重的大福船,在这些死里逃生的海盗眼中,已然化身为一头浑身尖刺、不停喷吐死亡火焰的洪荒海怪!这还怎么打?
“跑啊!”
不知是谁发了一声喊,剩余的海盗船,包括那艘仅存的海沧船,瞬间斗志全无,纷纷拼命调转船头,只恨爹娘少生了两片帆、十支桨,只想尽快逃离这片死亡海域。
然而,海上不同于陆地,无论是依靠风帆还是人力划桨,想要在高速行进中完成调头绝非易事,需要足够的时间和空间。这恰恰给了杀得兴起的崔禄及其手下绝佳的追击机会。
崔禄兴奋地大吼:“想跑?没那么容易!三七炮,给老子点名。机枪,扫那些划桨的!”
艏楼的哈开奇斯转膛炮在炮手熟练的操纵下,不停地微调射界,如同死神的指针,指向一艘艘试图逃窜的敌船。两名弹药手满头大汗,拼命地将一发发黄澄澄的37毫米炮弹压入十发弹匣,装填手则捧着装满的弹匣在一旁紧张待命,炮上的弹匣一旦打空,便以最快速度进行更换,确保火力的持续性。
“咚、咚!”一艘落在后面的蜈蚣船挨了两发炮弹,第一发直接将其狭窄的船身炸成两截,第二发则在落水的人群中爆炸,激起混合着血肉的冲天水柱。
唯一幸存的那艘海沧船,船帆已被打破多处,速度大减,船艉楼更是被一发炮弹削去一角,它拼命做着之字形机动,试图规避,但在射速和精度都远超时代的速射炮面前,这一切都是徒劳。连续几发炮弹命中其水线附近和舵叶,它最终也难逃沉没的命运。
多管手动机枪则持续不断地用弹雨洗礼那些速度较慢的快船,打断他们的船桨,收割着船上任何还能活动的生命。
这场不对称的海上遭遇战,从开始到结束,不到一刻钟。刘家派来偷袭的船队,除了两三艘见机得快、位置靠后的小船侥幸逃脱外,主力几乎全军覆没,尽数沉入海底,成了鱼虾的饵料。
海上炮声隆隆,硝烟弥漫,那些原本航行在这片海域的商船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激烈战斗吓坏了,纷纷惊恐地调转航向,远远避让,唯恐遭到池鱼之殃。
就连十数里外的登州水城也被惊动了。城头上值守的明军百户最初听得海面炮声如雷,还以为是大股倭寇或海盗前来攻城,吓得几乎瘫软,一边连踢带打地驱赶着手下那些面黄肌瘦的兵丁上城防守,一边连滚爬下城楼,派人火速去向更高层的官长禀报。
数百名衣衫褴褛、兵器破旧的卫所兵乱哄哄地涌上城头,有的找不到自己的防守位置,有的甚至拿错了兵器,各种混乱和状况让那名百户欲哭无泪,这就是承平日久、缺乏操练的恶果。然而,放眼当下大明,各处卫所官兵,状况大抵如此。
所幸,海面上那阵骇人的炮声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久便彻底平息,并未向着水城方向而来。城头上的百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犹豫半晌,最终还是派了几艘小小的哨船,磨磨蹭蹭地驶出水门,前往查探情况。
而当这几艘明军哨船胆战心惊地驶近交战海域时,只看到“镇东”号大福船和两条沙船已经结束了战斗,正从容不迫地向着水城外的民用码头区靠帮,仿佛刚才那场一边倒的屠杀从未发生过。
很快,潘浒就从崔禄派来报信的水兵口中,得知了大福船遭遇袭击并大获全胜的消息。确认己方船只人员无一损失,他悬着的心彻底放回了肚子里。他当即对前来报信的水兵指示道:“回去告诉崔禄,此次临敌指挥有方,记大功一次!大福船炮组,每人赏银五十两!‘镇东’号、‘长山’号全体船员,集体记功一次,每人赏银五两!”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严肃,“再带句话给崔禄,此战虽胜,但不可有丝毫懈怠!务必加强警戒,尤其是夜间,须得多派哨兵,增派巡逻班次,严防敌人恼羞成怒,趁夜发动偷袭!”
“是!谢老爷恩典!属下必定一字不落,转告崔船长!”报信水兵激动地立正,行了一个潘浒制定的新式军礼,声音洪亮地保证道。